20230610

《賭城不是天堂》 第三卷 - 巴比倫傾倒

 第三卷  巴比倫傾倒


此後,我看見另有一位有大權柄的天使從天降下。地就因他的榮耀發光。他大聲喊著說:

巴比倫大城傾倒了,傾倒了!

成了鬼魔的住處和各樣污穢之靈的巢穴,

並各樣污穢可憎之雀鳥的巢穴。

——《聖經·啟示錄:巴比倫傾倒》




眾人散去後,我仰面倒在白色的床被上,休息吧,我真的不想再動了。

我突然好想小萱,抓起手機想聽聽她的聲音。

但我遲疑了很久,又沒有撥號。我虧欠她太多了,害了雨辰夭折,現在又輸光了全部身家,我還有做一個男人的資格嗎?

又敗了!我甚至開始懷疑是不是該放手了,也許像劉德華的那部電影所述,選擇這條路的人,就註定了是一個天煞孤星。

只是即便放了手,還有我的父親,我的家人,我的親友們呢?

我的巴比倫傾倒了。

望著落地玻璃外空曠的景色,澳門的天空永遠是那麼潔淨、湛藍,誰知道在這陽光燦爛的賭城裡,有多少人正在戰慄著博弈自己的命運。

有多少人像我一樣,在浮沉中對抗著小小的船槳,卻看不到身後襲來的滔天巨浪。


我很茫然,沒有焦慮,也沒有忿怒,這一仗我敗得心服口服。因為從唐總在賭桌前坐下始,我對命運就失去了操控的能力,我第一次對它產生了敬畏。

我的思緒就這樣漫無目的地飄啊飄,一會兒它飄在天空裡,一會兒它又飄進了海裡,那一天下午,它唯獨沒有飄進賭場裡。

因為我知道,我當服從一次,又一次被重拳擊倒後,我不應再去做無力的掙扎。

在這場食物鏈的捕食中,我想試著做唐總的上游,誰知,他才是我的上游。

唐總後來的命運如何?可惜他也未能成為強悍的捕食者,在這條肉食動物的食物鏈中仍只是被獵殺的角色,他的結局也很慘,在後來我又曾經在賭廳裡遇到過他。


手機響了,顯示一個遙遠的異國號碼,是阿強打過來的。

“你今天從帳房提的七百多萬現金是怎麼回事?”他語氣嚴肅地問。

我沉默了三十秒,因為我實在不知該從何說起。

“沒錢了,賭廳我得退股了。”我只答了這麼一句。

聽了這話,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更長時間。

“唉……你真是……等我回來再說吧!”他歎了一口氣,掛了電話。

跟阿強通完電話後,我想起還有一個共患難的兄弟,不知他此刻能不能頂得住,於是我打電話給季軍。

“怎麼會這麼慘?”季軍的聲音很虛弱,聽起來應該正躺在沙發上。

我把剛才那局“天路”簡單說了一遍。

他也沉默了很久,才小聲的說:“違背了天道,所以結果完全逆反。”

天道?天道是什麼?賭場的存在是不是天道。

我無語,倆人又一起沉默了十幾秒。

“要不先回來吧,一起商量一下。”他無奈地說。

“現在不想動,我先躺一會兒,我不會下去賭了。”我說。

我確實走不動。想到走出酒店,去碼頭,坐船回深圳,回到家,通過這一段路途我將不得不回到殘酷的現實,這讓我難以接受。我還是先呆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裡,等我把一切事情都想明白了再去面對,這樣會好一些。

那天下午我躺在房間裡發呆,完全沒有賭博的欲望,就像一個被KO之後的拳擊手畏懼對手的強大,不願意上臺再戰一樣。睡到晚上八點,我去碼頭乘船回到了蛇口。

季軍開著車正在碼頭等我。

關上車門,季軍問:“現在去哪?”

我想了想,說:“去山頂吧!”

車子開往蛇口的赤灣山,這裡有一條陡峭的山路可以開小車直達山頂,山頂有一個炮臺,是明清時期修建的古跡。

我們把車停在炮臺的邊上,坐在石頭上一人點了一根煙,這個小景點白天就基本沒有遊客,晚上更是了無人影,很靜,只有兩根煙頭的火星在一明一滅。



“你還記得國平的事嗎?我現在有點明白了。”我說。

國平是我們中學的同校同學,與季軍家小時候是鄰居。他是我們同學中最早聽說因賭博而出事的人,不過他是敗在賭球上。

國平輸的並不多,只是五六十萬元,但對於普通的工薪階層來說,這個數字已經徹底毀滅了他的生活。輸完之後,他想盡辦法騙親戚朋友的錢,經常是答應別人:“下週二把錢還你。”其實他就是寄希望在本周的幾場球能贏錢還債,結果越輸越多,最後只好東躲西藏。

借無可借之後,他只好躲在鄰市的妹妹家裡,有天妹妹兩夫婦外出,委託他照顧5歲的外甥,外甥是個很聰明好動的男孩,喜歡游泳,所以妹妹出門前,吩咐國平下午帶外甥下樓在社區的泳池游泳。

沒想到可愛的外甥就在本社區的泳池溺水淹死了。聽說游泳池邊的國平離開了一會兒,原因不知是去社區門口買煙還是去打電話,泳池的救生員也恰巧走開了。

可想而知,事故發生以後,國平只能是遠走他鄉,再也無顏面對家人和父老鄉親。



“我的遭遇,和國平的越來越相似,女兒的死,和今天敗給唐總的這一場。”我把煙霧對著月色長吐了一口,說:“你有沒有發現,我們現在已經完全陷進這個賭局裡,我們的生意,我們生活的內容都是在圍繞著賭,每次去澳門就像是押了一注,或者贏,或者輸,或者打和;雨辰的死是我輸了最大的一注,現在輸給唐總又是我們錯押了一個重注;不去澳門的時候,我們就相當於坐在台邊飛牌,其實還是在等著機會再押一注。”

“想贏點錢,就像是在水中撈月,每次以為要撈到了,到頭來每次都是兩手空空,而且身子又往井底墜得更深了一點,想爬出來就越來越困難。”

我說:“出事是必然的,因為我們生活的重心已經顛倒了,不是用賭去改變生活,而是為了維持賭而生活,這樣我們就會沒有精力,不細心也漠不關心,又把生活中的能量抽空了,時間一長,不是出這樣的事,就是出那樣的事。”

“那不賭怎麼辦?你跟小萱坦白?”季軍問。

“你能跟你老婆坦白嗎?”我反問他。

他想了一會兒,說:“不能,我兒子才剛上幼稚園,打死我也不能。”

“我也不能。”我歎了口氣,說。

“我們現在還有多少錢?”季軍問。

“輸了1800萬港幣,我們自己的錢估計是已經沒有了,公司應該是資不抵債的狀態,現在賬上的都是親戚朋友們的錢,具體數目要回公司算算才知道。”我說。

他懊惱地歎了一口氣,說:“想不到辛辛苦苦幹了十年,一下子就全沒了。”

我們坐在山頂上抽悶煙,嗅著人體的熱氣後,山蚊子越來越多,叮得我心情很煩躁,我站在炮臺的石墩處,對著遠處的海岸線大吼了幾聲。

“還有,這幾天斯里蘭卡的貨物還沒有備齊,就快到交貨期了。”季軍提醒我。



對了,還有生意!想到斯里蘭卡,我突然發現還有一個辦法,公司在行業內一直口碑不錯,我可以通過生意再聚攏一批資金。

這批要交付的訂單貨值也有一千多萬元,我們已經用親友的籌資付款了三四百萬元出去,部分供應商賒銷了三百多萬元,還有四百萬元左右貨物沒有落實。

“明天我們早點回辦公室,把這批貨物落實,把利潤讓出去跟他們賒貨,爭取兩天內備齊全部貨物。”

我狠狠地用腳尖碾滅了煙頭。的確,我和季軍都不能放棄,國慶日前還可以再回籠一千多萬元資金,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季軍開著車慢慢地沿著斜坡下山,車頭燈照亮了前方白色的路面和灰色的樹根與草叢。這台奧迪A6是去年以公司的名義買的,保養得一直不錯。

“明天把這台車開去二手市場賣掉吧!公司就剩幾個人,我們自己也應該改變一下了。”我歎了口氣說。

賣了這台車後,我還有一輛別克君越,季軍還有那輛凱越,其實也夠用了。

週五下午,全部貨物終於順利備齊,我鬆了一口氣,作為一個賭徒,只要手上還有一千萬元,他絕不可能放棄。因為我不是霍斌,這些錢,此刻仍然掌控在我手裡。

只是裝船的日期還沒有到,我只能通知香港的兩位經理下週二過來驗貨,在這之前,我們仍有賭廳的兩百多萬元賭本可以使用,而且信用卡裡還有百來萬元。


由於我的疏忽,小萱終於知道了股東退股的事。

這天下午,小萱過來南山辦事,辦完事後直接上來我辦公室。她翻看我的工作日誌本,無意中看到了夾在頁縫中的退股協議。

“咦?怎麼光明他們退股了,你怎麼沒跟我說過?”她驚訝地問。

我一聽有點著慌,就找了個藉口說:“上次4月份我輸了120萬之後,光明他們很生氣,加上賭廳又連續虧損了四個月,他們覺得不滿意就退股了。”

“豈有此理!這麼多年同學,遇到點困難就自己先跑了,還有點義氣沒有?我打電話去罵他們!”小萱聽了很生氣,她憤憤不平地說。

我趕忙攔住她,說:“算了,都是好朋友,只是對生意的看法不合,又沒有吵架,不要再激發矛盾了。”

她生了一下午悶氣,晚上也沒心思去看電影了,倆人在海岸城超市買了幾大袋日用品後回到了家。

我心裡很擔心,還有一個接一個的炸彈怎麼辦?它們都已經被點著了引線。




從台底大敗回來只有三天,但我和季軍卻覺得像是過了三年。

我們的時間概念已經進入讀秒階段,巨大的財務虧空讓我倆寢食難安,恨不得第二天就把它補平。

其實這是一種崩潰,但我們當時並沒意識到。

如果現在回頭分析,債務並未爆發,公司信譽良好,即便已經到了淨資產為零的狀況,我要維持公司的運作也並不困難,甚至安心做下去還能等來局勢扭轉的機會。

如果再看看別人更轟動的案例,有些涉賭未深的朋友就更覺不可思議:某某銀行副行長輸了30億,某富豪輸了80億,某煤老闆輸了20億等等。聽者不禁會問,這些有錢人為什麼這麼傻?就算他輸了幾個億,如果及時收手,輸掉的也只是帳面數位而已,對他的奢侈生活毫毛無損。為什麼他們非要拼到一無所有,直到跑路坐牢為止?

有這樣的疑問,是因為你還沒有理解到“崩潰”的概念。


前文我曾經分析,大部分賭徒的輸贏臨界點是身家的一半左右,即他輸完前面一半身家可能用了兩年,但輸完後面一半可能只用了兩個月甚至一天。

這是因為前面一半身家大部分是可流動的現金,後一半動用儲備或變賣家產後,他的心理已經完全崩潰。對賭場而言這種對手是不設防的狀態,是一隻已經養肥的豬(你真以為賭場把客人當上帝嗎?),同時也是賭場門口大耳窿們的眼中獵物。

但每個人的崩潰點不一樣。對那些身家幾十億的富豪來說,未必輸到一半身家才令他崩潰,也許只輸了幾千萬元,驕傲自負的慣性就會令他一怒之下拿出幾個億來賭氣。在賭場,憤怒是最可怕的崩潰。

我身邊的賭友當中,看起來最早投降的是霍斌,其實,霍斌並沒有崩潰。

霍斌戒賭,一半原因是老婆的管制,另一半是他性格中容易看到的順服特點,霍斌不是一個性格驕傲的人。這個性格特點使他容易逐步冷靜下來,歸於平淡。假設霍斌崩潰,他不會乖乖聽老婆話呆在酒店裡聽候處置,他可能會這麼做:

第一步,跟老婆大吵一架,離家出走甚至離婚;

第二步,不聽雙方親戚的勸解,堅持要靠賭翻身,與親友決裂;

第三步,低價變賣部分物業,繼續去澳門戰鬥。

這看起來是男子漢的頑強抵抗,實質上就是崩潰,不管未來的輸贏如何,至少家庭已經崩潰了,心理上也容易自暴自棄。

這個話題既然已經敞開,我們再舉一個我親眼目睹的例子。


2010年我在新濠鋒貴賓廳玩的時候,經常遇見阿強的一個熟客,四十多歲瘦瘦高高的戚總,北方漢子。

戚總也是一個比較大方的人,有好幾次贏錢後,會拿幾個千元籌碼分給公關,有時他推一口幾十萬,但自己並不看牌,而是笑呵呵的讓我們這些下幾千小注的散客看,由此可見他性格爽快。

但戚總在貴賓廳並沒有堅持多久,三個月後我見到他,已經憔悴得不成人形。

有天打了兩局後,我感到肚子餓,就在賭廳吧檯邊點了一份梅菜扣肉飯,新濠鋒看起來就是這個套餐最對我的胃口。

矮矮的茶几沙發上坐著一個不起眼的男子,頭頂略禿,穿著灰色的夾克,正縮著肩膀在喝粥。等他抬起頭看電視的時候,我一看這不是戚總嗎?他本來就瘦,此刻蠟黃的臉色更是一點神采也沒有。


戚總肯定是剛剛大輸了一場,而且熬了通宵。他目光呆滯,眼盯著牆上的電視,碗裡的粥吃得很慢。突然他似乎來了靈感,眼睛發出光亮,回頭猛喊:“公關!公關!”

靚女公關趕忙跑過來,問:“戚總,什麼事?”

“今天星期幾?”他問。

“今天是週三,戚總。”在貴賓廳裡被人問今天周幾並不奇怪,公關們經常解答這個問題。

“快!快!看看哪個台有球賽,今天有一場國米的,趕快給我找出來!”

公關手忙腳亂地用遙控幫他找到體育台。

比賽還沒開始,正在入場,戚總很著急,手在發抖,哆哆嗦嗦地用手機撥打號碼。

“大兵?今天買國米的水位多少?趕快給我下500萬!不管了,就下!”

你看到這裡,就和我當時坐在他對面一樣,完全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事。

戚總當天一定是被百家樂打怕了,不敢再上賭桌(只是當時而已,休息幾小時後肯定還上),但他心裡已經抓狂,恨不得即刻翻本。那天他應該是輸了400多萬元,所以買了一場500萬元的球。

那場球賽結果不得而知,但就算戚總贏了,以他這種崩潰的心理狀態,我想始終是劫難難逃。


像戚總這種心理狀態的客人,在貴賓廳比比皆是,大部分都是性格好強的內地企業家。

賭的負能量太大,並非到絕望才是崩潰,從失去理智那一刻起,人就進入崩潰了。

人性的佔有欲和貪婪,會擠佔他的大腦,此時對生存環境的辨識能力,甚至還不如一隻動物。

沒有了錢,但我和季軍還有房子,有車子,還有能賺錢的公司。

如果放在剛從學校畢業,這簡直就是進了天堂。

但我和季軍都認為末日到了。

我的情緒開始變得暴躁。那天小武去交寫字樓的管理費,被多扣了二十幾元滯納金,被我痛駡了一頓,非要逼他來回數次去找物業管理處理論。

一場輸了七百萬元還強作笑臉,為了二十幾元卻大發雷霆,這不是崩潰是什麼?

怎樣繼續賭下去,怎樣儘快翻身,成了我和季軍每日秘密商議的唯一話題。


目前我們手上仍有300萬元港幣,包括賭廳退出的資金和信用卡的額度,如果等到下周,香港的貨款到賬後,我們就有1600萬元港幣的現金。

能不能用1600萬元港幣做一次了斷?就像唐總一樣,寄希望於一條好路,結束噩夢。

這個構思我們討論了數次,但還未付諸行動,僅僅是想像一下過程,就讓人心跳加速,甚至額頭冒汗。

因為這就是去賭命,如果輸了,我和季軍一定也會像澳門日報中的某幾個絕命賭徒一樣,從酒店的天臺跳下去,而且會毫不猶豫地往下跳。

何況唐總這類豪客的千萬,跟我們的千萬概念不同,他們背後還有豐厚的家底。

擯棄了一決生死的念頭,但是再用每次100萬元的賭本,我們已經失去了耐性,這樣太慢!

所以我們決定,把單次的賭本調整到300萬元。

而且馬上就要有行動,就從這個周日開始。


這是標準的氣急敗壞行徑,天下所有輸紅了眼的賭徒都會這麼做。

危難關頭,我們需要更多的力量,不是再四處借錢,而是運用帝王之術。

就是請鬼神。

“我家的祖先,一是能量已經被我耗盡了,二是肯定個個都恨我不肖,不會再出手相助。”我對季軍說:“你要給你家的先人多上上香,以後每次出征前,就請你的祖先保佑。”

季軍想了想,說:“在辦公室擺個小香爐,以後你在澳門不順利的時候,我就在這裡燒黃紙,給我爺爺上香。”

對!季軍的爺爺是加拿大的中醫名家,而且一身正氣,門徒廣布天下。前年在汕頭老家幫他爺爺修墓,請了有名的風水師選址,家族在加拿大的幾兄弟花了差不多兩百萬元,拜山那天還有數十個弟子從國內外一起彙集汕頭。這樣受人尊敬的老人,可以作為我們強力的奧援。

“除了祖先,我們再請請太上老君,每次情況緊急時燒一道符,這樣見效快一些。”我提議,而且當即就讓季軍下樓去買了一個精緻的銅制香爐和一些黃紙,並自己用筆製作了一些“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的道符。

至於大日如來,由於那幾次與霍斌的合作失敗,我感到佛祖也許對我並不滿意,不敢再把希望寄託在他老人家身上。

準備妥當之後,季軍提議還是去寺廟裡拜一拜好些,化除戾氣,求個心安。於是我們決定周日上午去一趟仙湖,下午就直赴澳門。

小萱並不知情,不過聽說去仙湖,她也欣然同往。


沿著臺階走上香霧繚繞的弘法寺,我的心卻一點也靜不下來,因為我們的心根本不虔誠,只是為了功利而來。

不過我猜大雄寶殿門前的一眾香客大多如此,求發財,求婚姻,求本年提幹,求兒子上大學,求小三轉正;有幾個人會來佛祖面前祈求天下太平,或地球風調雨順?更不要說與當年釋迦摩尼發願要解開人類生老病死之謎相提並論。寶殿內三位金箔佛祖每日聽到的都是芸芸眾生的吃喝拉撒瑣事,不知他們煩不煩?

送子觀音面前有很多香客,兩個氈墊不夠用,小萱手裡握著六枝香,表情虔誠的在輪候位置。

我眼眶稍微熱了一下,罪由我始,大禍將至了,我要儘快恢復力量,保護好我的女人。

雖然我的心不虔誠,但我還是給佛祖雙掌合十上了香,我的祈求很簡單,也很直接。

賭場有魔鬼,賭場不是什麼好東西,佛祖,請你救我。

只要給我贏回來,至少我能做一個好人。



崩潰



故事說到一半,還是要回應大家的要求談談現狀。

這兩年的科幻電影中,我最欣賞的一部是JJ·艾布拉姆斯導演的《星際迷航》,手法非常獨到,人物、情節、時間、空間都在影片中任意穿梭交錯,讓觀眾的大腦迅速被拓寬。我覺得它的價值遠遠高於一部商業電影,如果這部電影能線上打賞的話,我打賞一萬網幣。

同樣,在這本書裡,既然是深刻談論賭,那有時候故事就必須脫離賭。因為,如果字字句句都和賭有關,那這本書救不了我,也幫不了你;即便我已經輸了幾千萬元,我還是連一個有經驗的賭徒都算不上,也不如老夫子。

這句話,冷靜的、資深的、傷痛過的老賭徒能懂。


假如非要這本書改名的話,我會願意它改名為《賭海迷航》,因為情節發展到這裡,它已經逐步與現實接軌,作為讀者的你,一定也和我一樣,想在迷茫中尋找一條出路。

讓我們回到現實,近日,很多網友在問:負債幾千萬元,為什麼你還能氣定神閑的坐在電腦旁寫這本書?難道你是神人?

我不是。

事實上,我曾在家裡躺了兩個月,不願意出門一步,靠小萱微薄的工資養活。大年三十,我一個人躲著弄了幾個小菜,獨斟自飲,想永遠與世隔絕。

直到今年8月份,我才做了一件正事,對家人有益的正事,讓自己開始清醒的一件事。

就是摘芒果。


深圳南山的社區馬路邊,有很多公眾的芒果樹,一到八九月,芒果熟了,碩大的果實把整棵樹掛得滿滿的,有時熟透的芒果還會掉下來砸在路人身上。你如果提著竹竿沿一條街逐棵樹摘過去,至少能摘到一千個。

                              

那天週末,半死不活的我躺在沙發上從午覺中睡醒,小萱站在陽臺,驚喜地叫:“海洋,好多芒果!快出來摘芒果!”

我很不情願地起身,走出陽臺,看到小萱正用衣架杆子在套樹上的芒果,她把塑膠袋綁在鋁杆的叉頭上,套住樹上的芒果用力一扯,就有一枚芒果跌入袋中。她已經摘了十幾個,都盛在地上的一個盆子裡。

不過她的手短,杆子也短,遠處很多大顆誘人的芒果她摘不到,鄰近的又快摘完了。

所以該輪到男人來出手。我另找了一根竹竿,把它加長到衣竿後面,又用鐵絲更牢固地在竿頭綁穩了一個新的購物布袋,將摘芒果的工作效率提高了數倍。

兩個小時後,我們摘到了超過100只芒果。


望著地上滿滿的兩盆果實,我很有成就感,就問小萱:“現在超市里芒果賣多少錢一斤?”

她想了想,說:“大概5元左右吧!”

我算了一下,摘下來的芒果都很大,平均一個約有1斤,就是說,這個下午我們摘的芒果市值接近500元。

拖累她們近一年後,我終於又開始為家裡奉獻效益了。

那晚我們都很高興,芒果太多吃不完,所以就分頭給幾個要好的鄰居送去,還提了一袋給小萱家裡。

雖然最終這些芒果並沒有賣一分錢出去,但每天和小萱一起吃著我用小小勞動摘來的美味果實,讓我起了感恩之心,這讓我本已全空的皮囊注入了一絲新的力量。

這一絲微小的力量又順著體循環湧入了我的大腦內,開始發芽,成為一種希望。

我跟小萱去了一趟菜市場,買了滿滿兩袋的肉菜,回到家,由我下廚,做了一道足味夠辣的酸筍炒鴨。

第二天,我決定開始寫書。

這是我開始的一場人生極限考驗,不管成敗,會比我看人家的電視秀更精彩。


繼續我們的故事。

從弘法寺下山後,送完小萱回家,我和季軍馬上奔赴蛇口碼頭。

周日去澳門的人少,我們買了二樓貴賓艙的船票,貴賓艙的船票比普通艙貴100元。季軍說:僅增加區區100元就能睡得更舒服一點很划算,這一小時戰前休息太重要了。

現在我們一切行為都是為賭服務,拜神就不用說了;做生意是為了籌集賭資;休息是為熬夜做準備;在網上搜尋一些絕境求生的影片是為了萃取精神力量;去桑拿是為了保持心態放鬆;平時不與外界聯繫是為了避免戰鬥時受到干擾;在酒樓吃飯時不點魚腩牛腩是怕自己成為賭場的“魚腩”,等等。

但無論怎樣做,都只是在欺騙自己而已。多巴胺失調在體內產生過度的亢奮,雖強作鎮定卻難以抑制的內心緊張,這都是崩潰的前兆。


賭本提升到300萬元,意味著我已經是貴賓廳不折不扣的“豪賭客”,以我在貴賓廳的耳聞目睹,這等規模的賭本擺上檯面,一個億身家也只能堅持一年半載。

賭本越大,贏的概率越低,這在澳門已經成為一個定式。我心裡很清楚。

“不能長磨,要抓住機會一次脫身,像唐總一樣。”貴賓艙內的海姐們服務態度很友好,旅客在船艙內或躺或坐她們並不干涉。我翹著二郎腿躺在沙發上,這樣一想,我的心跳又開始加快。

還有一個人此時也和我同樣忐忑,此人與我親密但並不太熟悉,她遠在浙江。

小陳已經頻臨絕望。

她一直在等著我的消息,每天都和我通短信。本來以為我和霍斌的合作會是一棵好乘涼的大樹,誰知大樹攔腰折斷,只剩下我垂在江邊的一根柳枝,勉強可拉她上岸。

哪知道風雲突變,現在連柳枝也沒有了,只剩下一根浮在水面的救命稻草,這根稻草在水底有沒有紮根還不知道。


她在家裡心神不寧,給我發來短信:“現在怎麼辦?你有什麼打算?”

                              

我:“只有博了。”

她:“要不要我過來陪你?我擔心你。”

我:“不用,別來。”

她:“我想過來!我怕你出事,而且我呆在家裡也沒用,就是在等死的感覺!”

我:“等我消息,我會贏回來的。”

其實最後這句話我是發給自己看的,是隱隱亢奮的我發給忐忑不安的我看的。

生死關頭,我暫時顧不上小陳,男人的情慾是和金錢有同步關係的。


在三樓賭廳的公關部拿了房卡後,我和季軍先回到金沙酒店房間。

“先燒一道符吧!”我隨身帶了一些已經寫好的太上老君道符,此刻從包裡取出一張。酒店房間是全密封的,沒有陽臺,也沒有窗戶,甚至連落地玻璃都是超厚的鋼化玻璃,你休想用一張凳子把它砸碎。這是為了防止賭客輸完了跳樓。沒錯,酒店設計的原意確實如此。如果給房間開一扇窗,那這個賭城肯定每天都會有跳樓的新聞,“負責任博彩”就會成為地球上的一句笑談。

                              

為防止煙霧觸發自動火警,我只能在洗手盆裡點火燒符。

季軍也雙掌合什,閉眼向他的爺爺禱告。


下來賭廳,我買了300萬的籌碼,但並沒有一次擺上檯面,因為還需要熱身,我只拿出100萬放在賭桌上。

有一位五十多歲,身形單薄,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溫文爾雅的老大哥也坐了下來,他手上有30萬籌碼,也是剛從帳房買來的。

熱身的效果比較好,我前幾注都中了,贏了十來萬。老大哥下注比較謹慎,他只是三千五千的跟著買,也贏了兩萬左右。

“你打得不錯!”他微笑著向我豎起個大拇指。

見他比較友好,我也主動跟他套近;“大哥是哪裡人?”

“我?呵呵。”他先是思考了一下,仿佛這個問題很有哲理,但他的回答卻真的很有哲理:“我就長住在澳門,哪也不去了。”

“人在澳門,錢也在澳門;如果錢沒了,我的命也沒了。”他吸著煙,語氣灑脫但又落寞地說。


我也不比你好多少!這句話引起我內心深深的共鳴,我沒有再說話。但心裡卻在想,如果今日能順利收功的話,不妨邀上老大哥一起把酒長談,他氣質和談吐均不凡,身上一定有很多寶貴的人生經驗。

現在我的注碼已經按賭本比例放大,起注是6萬,順利時第三口就能推到10萬以上,第一局的戰果很好,僅僅用了半個小時,我們贏了52萬。

現在不是補天,也不是做眼,贏五十萬元撤退沒有用,因為是高風險作業,贏六場輸一場還是會讓我們抓狂。

你會反問:300萬元去贏50萬元,和用3萬元去贏5000元的風險難道不是一樣嗎?

不一樣,而且是本質的不一樣。它的風險在於:每場300萬元都會牽動到我們的身家性命。

所以必須衝鋒,趁勢發起總攻。


我準備推一口30萬買閑,籌碼壘好,我向老大哥示意了一下,看他這把想買多少。

“沒事,你買吧,我這口不買。”他禮貌地做了個手勢。

這口把檯面推滿了,荷官把閑家兩張牌甩過來,我迅速用手指撩開牌的上角,一個公一個9,是個9點!good!

季軍也很高興,他嘴裡叼著煙,用徹底放鬆的姿勢靠在椅子上,揮揮手對荷官說:“贏定了,開吧!”

荷官手掌將重合在一起的兩張牌一起翻過來,然後撥開面上一張,莊是1和8,也是9點!

又和了!一股憋屈和悶憤的情緒迅速充滿了大腦,我想起上回和霍斌一起的那兩口80萬。

“丟!撞邪!”季軍咒駡了一聲。

蓄勢而發,攻擊卻被敵人輕巧地化解了。我一時有點惘然,不知該怎麼投注才好。

“不要急,小注慢慢贏也不錯,剛才那個節奏就很好!”老大哥在一旁善意地勸解。




我的所有經歷,老大哥當然也經歷過,這點我能猜得到。但我們的未來不一樣,老大哥已經把澳門當成人生的最後一站,他也許已經做好了善後,子女已經成人,心態也完全豁達,是一個老夫子的同道人。所以他不著急,餘生中也找不到值得著急的理由。

我呢?與他完全相反,我想從這個夢幻城市脫身,儘快回到小萱身邊;未來二十年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做,跳出這個賭局之後,我重新規劃自己的人生,依然可以看到很美好的前景。我絕不能步老夫子的後塵。

“大哥,你多贏點,我們回房休息一下。”我站起來,微笑著和老大哥打了個招呼,轉頭示意季軍收拾籌碼一起回房間。

回到房間,我憤憤地把肩包往床上一扔,對季軍說:“再燒一道符!”

我一邊用打火機點火,一邊罵道:“媽的!次次一推爆台就打和!真的被鬼盯上了!”


燒完符後,我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點著香煙,我情緒稍微平靜了一點,躺在沙發上說:“現在手頭有350萬元的本,不比那天唐總的檯面少。但每次我贏錢之後想趁勢沖一下,路子就總是出不來,而且經常是最大一注打和,難道真的就這個命?怎麼辦?”

季軍低頭想了想,說:“也許應該繼續沖,狹路相逢勇者勝!”

這句成語很有煽動性,是兵法名言。可惜後來我才查出它是出自秦趙之戰的大將趙奢之口,雖然此役趙國勝了,但最終趙還是亡了國。

“你確定我們該繼續沖?”我追問他一句。

“沖!”季軍生性懦弱,但此刻臉上也顯出少有的堅定表情。

好!我從沙發上坐起,掐滅了煙頭,下定了決心。唐總之勇讓他開出了9點,並且打開了一條天路,雖然這種概率比較小,但無論如何,我們要硬著頭皮闖一次!


乘電梯回到三樓,老大哥仍坐在那張2000元的台,一邊端著茶杯吹氣一邊看路。但這張台的限紅30萬太低,不能滿足我們的胃口,所以我們選擇了內廳的一張台。

“包台,把上限調到80萬!”我把包裡的352萬籌碼全部捧了出來,嘩的一聲扔在臺上。

賭台監理是一個穿著筆挺黑西裝的五十歲左右禿頭男人,他彎著腰,用澳門賭場標準的官式禮貌細聲說:“請稍等,我們徵詢一下公關經理。”

公關經理是二十多歲的澳門仔,穿著另一套銀灰色的西裝,他跑過來數了一遍檯面籌碼,對監理做個手勢:“OK!”

監理隨即從身後拿出一個寫著“私人枱”的小牌匾,把它擺在檯面上。

接著過來一個穿黃色西裝的年輕男公關,他拿著紙筆站在賭桌邊,負責記錄我每局的輸贏。

荷官是一個瘦瘦的澳門阿姨,嘴角有一顆黑痣,這顆痣使她顯得不夠和藹,但一眼望去也並無不妥。我不是那位打法神奇的湖南肖總,不懂得根據別人的面相察顏觀色來下注。

季軍坐在我的右邊1號位,他負責管理籌碼。

沒有敢死隊,因為我們已決定發起總攻,這一場要拼的是勇氣,希望勇氣是一把鑰匙,能開啟幸運之門。

我不想再下幾萬的小注碼,也不能下,因為這樣會把心裡憋的那一股勁鬆懈掉,即使贏了,也會讓我越贏越膽小,這樣就永遠無法形成江河之勢。

所以在未判斷準確之前,我只用筆在紙上下注。

終於連開了五個莊了,之前的三十口閑多莊少。

我望了一眼季軍,沒有說話,表情中性。


季軍也與我對視了一眼,他右手夾著煙,手肘撐在賭桌上,吸了一口煙,然後半仰著把煙霧吐了出去。

我把80萬籌碼推到了莊上。

開牌之前,我心裡在想著唐總,我並不恨那個把我重重擊倒的對手,現在,我希望老天用對待他同樣的方式來對待我一次。

果然,也是一個四邊一個公,而且這個四邊也是個10。

我把兩張牌重合得緊緊的,並沒有給別人看到牌點,努努嘴對荷官阿姨說:“開牌!”

黑痣阿姨冷酷的把閑家兩張牌打開,是個7點。

輪到我補牌,黑痣阿姨從牌靴中抽出一張撲克,我迅速在桌上劃了一個9字,並且用手指把這個虛無的9彈進了正在桌面移動的牌中。

果然是個四邊!

我吸了一口氣,並沒有把牌翻開,而是把桌面上那張10也拿起來,和這張新的四邊重合在一起。我把兩張牌在手掌中不停地上下交錯,直到我自己都記不清交錯了奇次還是偶次。

現在,只需要翻開手掌,看到第一張牌是9就OK了!

我把掌心朝下的手掌慢慢翻過來,一旁的季軍比我先看到牌面,他說:“是張10!”

沒關係!還是之前那張10而已,9只不過是還沒出來。我又合上牌,用手指繼續將兩張牌上下交換。

我突然停頓住,給魔鬼來一個措手不及,我快速翻開手掌,還是一張10!

無奈,一定是交換了偶次,再來一次!

等等!我猛的想起,剛才看到的好像是黑桃10,但這次是方塊10!

我再次把手掌翻過來看,果然是個方塊10!

我絕望地把手中的牌甩了出去。

要繼續沉住氣,已經是不可能了。


贏一小時之後前功盡棄不要緊,贏一天之後前功盡棄也可以忍受,補天計畫贏了一個月呢?從4月份到現在呢?就像走進了一個無盡迴圈的樓梯裡。

趁現在只輸了二十幾萬,我又推了一口80萬上去。

這把更可笑,我是0點,荷官是9點,魔鬼也太浪費了吧,殺雞焉用牛刀!

荷官阿姨的臉色仍是面無表情,她助紂為虐,神色中卻絲毫沒有一點羞愧,我越看她越覺得厭惡。

“換荷官!”我沖著監理喊了一句,扭身點燃了一隻香煙,我懶得再看她一眼。

季軍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小聲說:“去那邊商量一下。”

他這個舉動讓我心裡有點生氣!我此時要求換荷官,就是要改變氣場,打擊一下敵方的囂張氣焰。因為敵眾我寡,這些荷官、監理、公關、視頻背後的監控室,都是賭場的人,個個都希望我們輸錢,只有我倆在勉強抵抗。這時候他這種小動作完全在敵方面前暴露出了我們內部分歧,讓氣場被更嚴重的削弱——本來就已經夠弱了。

這種時候,即使要走開商量,也應當大大咧咧,甚至故意呼喝一下,把氣勢撐起來才不會受人欺負。

季軍心無城府,不懂得肖總那套心理戰的真髓。


走到一邊,季軍弱弱地說:“要不要停一下,我感覺情況不太妙!”

因為心裡有氣,我對他的意見很抗拒,強硬地說:“不能停!剛輸了160萬,再磨下去有什麼用?要拼就拼到底!你不是說勇者勝嗎?”

見我態度如此,他悶頭抽了兩口煙,也由膽怯轉為無所畏懼了:“好吧!死就死,就幹這麼一次了!”

我們回到賭桌上。新換的荷官是一個小肥仔,看起來比那位阿姨友好得多。

我的大腦很亢奮。這種亢奮是一種病態,很明顯能感覺到大腦裡充滿了血,但身體四肢卻並不協調,握牌的時候感到手有些抖。

這是多巴胺在作怪。我後來在網上查看資料才知道:豪賭時腦內分泌出的多巴胺,與吸毒時腦內分泌出的是同一種物質;某些情況下,豪賭時分泌出的數量甚至要比吸軟性毒品時分泌的更多一些。這就是為什麼進入豪賭階段後,大部分賭徒都不顧後果,舉止癲狂,把生死置之腦後。

所以第三口80萬也輸了。

肥仔荷官友好地勸我:“老細,如果手氣不好就先抖陣(休息)先啦!這張台好似很不就(合適)你喔?”

“繼續飛!”我沒有理會他的好意,而是擺手讓他繼續飛牌。

也應當大大咧咧,甚至故意呼喝一下,把氣勢撐起來才不會受人欺負。

季軍心無城府,不懂得肖總那套心理戰的真髓。


第四口80萬推了上去,買閑。

我頭向季軍撇了撇,對荷官說:“給他開牌!”

季軍縮起肩,費力地掀開兩張牌。

“6點。”他神色極不自然的對我說。

輸了,我心裡想。

果然,莊家是7點。

“唔得哦,老細,這張台完全唔就你!”肥仔荷官的確是真心同情,他繼續勸我走。

還剩32萬,我不知道這些籌碼還能做什麼。

我隨手買了2萬莊對、2萬閑對、2萬和,對荷官說:“你能不能讓我贏一把?”

沒中。荷官聳聳肩,搖著頭把籌碼掃進了盒子裡。

這下我是心服口服了。我的腦袋裡嗡嗡作響,就像個被倒空了的啤酒罐一樣,我拉起旁邊呆若木雞的季軍走出了內廳。

老大哥還在那張檯子慢悠悠的下注,我扯歪凳子,一屁股坐下,把剩下的26萬籌碼一把放在桌上。

他用眼的餘光掃了一遍我的籌碼,但並沒有說話。

五分鐘後,剩餘的26萬也輸完了。


我和季軍坐在內廳的沙發上,一種悔恨和無助感從腳底往頭皮上湧,讓我感覺四肢無力,很快連心臟都隱隱作痛。

“總共下了4口,一口沒中!”季軍絕望地說:“3點鐘進的澳門,現在6點不到,賭的時間不超過兩小時!”

我們是超級富豪嗎?我們不是。

我們是將死的乞丐而已。




這場過後,我們已經門戶洞開,就如一個不設防的城池。

晚上六點左右,澳門街上候客的士很少。我和季軍沒有心情排隊等車,而是氣急敗壞地沿著漁人碼頭的路邊走去碼頭。禦匾會一樓門口停著很多輛印著各家貴賓廳名字的豐田保姆車,時不時從車上下來一眾躊躇滿志步入賭場的男女。我回想起以前每次贏錢後,在華姐車上閒扯家常時的志得意滿,對比今日如喪家犬般的落魄,恨不得一頭撞在橋底的石墩上!

讓我們來假想一下那天我們離開後的場景。

老大哥望著我們失魂落魄的背影,搖了搖頭,又端起茶杯對著杯口吹氣,他心裡在歎息:“這年青人在步我的後塵了!”

負責記錄輸贏的年輕公關把紙塞進帳房,雙手一攤,神情輕鬆的吹了聲口哨說:“輸嗮!”

肥胖的帳房女經理看了看投注記錄,隨手把它扔在會計的桌面上,鄙夷地說:“遲早都玩完!”

監控室裡,一直眼盯著視頻的藍色制服男子,此時抬頭對站在他身後的經理說:“又一隻豬要劏了,沒得救!”

雙手扶著他的座椅靠背,一身筆挺西裝,道貌岸然的經理冷笑著說:“都係更概啦(個個都這樣)!呢地大陸人個個都唔知死字頂寫!(這些內地人個個都不知死字怎麼寫!)”


這就是賭城,由數十萬人像鉚釘一樣組成的,一部巨大的,無情運轉的老虎機器。每一個賭客,在這個賭城眼裡,只是把自己一遍又一遍投進去的小小籌碼罷了。

像大部分的賭徒一樣,已經輸掉的1800萬,我們始終不肯承認它是一支被殲滅的部隊,仍然固執地認為,它只是被圍困而已。

正因為抱著這種想法,我一次又一次派出了救援部隊,直到這次派出的300萬全軍覆沒後,我恐慌地發現:救援的代價越來越大,窮兵黷武,國已不國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小萱正在廳裡看電視,見我突然出現在門口,她還很奇怪地問:“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你們沒去嗎?”

我嗯了一聲,慌忙上樓躲進了浴室,在熱氣中用淋浴對著臉沖了很久,想把賭場留在身上的香精味沖洗乾淨。穿衣服的時候,我掏出牛仔褲口袋的兩張船票,把它狠狠地揉碎了丟進垃圾桶。兩個小時,用300萬元港幣,就換回了兩張船票!

事態已經無法收拾。


“現在局面已經是一個死局。”星期一回到公司,我把在日誌本上的計算結果丟給季軍看,對他說:“融資回來的現金已經虧空了接近400萬,現在我們是全負債經營,每月利息還要付25萬左右,利潤又要讓一部分去賒貨,就是說,現在棄賭的話,我們每年賺的錢也只夠付利息,要填補虧空不知得熬到哪一天。”

我繼續說:“已經輸掉的400萬也要承擔利息,如果把它攤在賬上的資金上,等於我們現有資金要支付差不多四分的利息。”

對於一個普通的貿易公司而言,正常貿易無法維持如此高的資金成本。

“只能賭下去,除了賭,沒有出路。”悶頭抽了兩支煙後,季軍也無奈地說。

這是典型的賭徒邏輯,遇到經濟困難就必須靠賭來解決。

卻不去理會它們本來就是因賭造成的。


“國慶日讓小武陪你去,我父母要過來深圳玩,我走不開。”季軍說。

“你不去也沒關係,我會隨時讓小武給你發短信,但你家裡一定要準備好黃紙和香,一旦我在那邊發生險情,你要馬上給你爺爺上香。”我說。

對於賭博的套路和策略,我已經越來越沒有信心了,應當說是沒有耐性。我只希望冥冥中的祖先和神佛們能站在我們這一邊,給我們創造一次翻身的機會!

400萬也要承擔利息,如果把它攤在賬上的資金上,等於我們現有資金要支付差不多四分的利息。”

對於一個普通的貿易公司而言,正常貿易無法維持如此高的資金成本。

“只能賭下去,除了賭,沒有出路。”悶頭抽了兩支煙後,季軍也無奈地說。

這是典型的賭徒邏輯,遇到經濟困難就必須靠賭來解決。

卻不去理會它們本來就是因賭造成的。


9月27日,星期四,1100萬元的貨款終於到賬了。

這筆錢並不能全部作為賭資,我們必須要先結清一部分的貨款。

國內做生意的慣例,每逢國慶、元旦、春節這幾個長假的時候,供應商往往催款會比較急,多數公司都要求客戶在節前結清貨款。而對於我們這種經常發生大額貨物交易的公司,信譽非常重要,因為賒貨跟借錢是一個道理,信譽越好,別人給你的賒帳額度越高,我們才能依賴供應商的支持去做更大的生意。

無論如何歇斯底里,我心裡清楚生意要正常周轉,我們才有生存下去的機會。

所以我還是先安排了500萬元支付幾家供應商的貨款。

剩餘的600萬元,留下了30萬元用於月初支付利息,其它則全部兌換了現金分批打進了我的卡裡。

國慶的七天長假,會不會是我們翻身的最後機會?我和季軍憂心忡忡,但仍是滿懷希望。


在全國各地,訂好了飛往澳門、拉斯維加斯、馬來雲頂等賭城的茫茫人海中,不知還有多少人在做同樣的事情。

我在冰雪世界中的另外一半,我的情人,確切地說是我的影子的情人,她當然不會錯過這場舞會。

她已給我發來短信,國慶期間會和老陳一起奔赴澳門,籌集了10萬元,他們也不得不做最後一戰!

她的10萬元怎麼籌來的,我並沒有細問,也自顧不暇。

但我預感到,她成功的概率極低,幾乎沒有。

我想華姐和阿強他們也是這麼看我的。

蒙在鼓裡的小萱也辦好了澳門簽注,她本來想國慶期間跟我一起去澳門“放鬆”一下,差點把我的全盤計畫打亂,幸好她家人決定全家人開車去梅州自駕遊,她才放棄了跟我去澳門的打算。

必須靠賭來解決。

卻不去理會它們本來就是因賭造成的。


小武也猜到了我們輸了不少錢,但他並不清楚公司真實的財務狀況,依然認為公司仍是固若金湯,所以他對國慶能跟我一起去澳門很興奮。以前我和季軍考慮過派他在澳門專職洗碼,他一直很期待這種工作。

10月1日的大清早,我和小武乘8點多的船來到了澳門。

這一個小時的海上旅程,我的大腦絲毫沒有休息。我望著船艙外浩瀚的海面,多麼希望這億萬噸的海水,這天地間最雄厚的力量能注入我的體內,讓我能挾著萬鈞怒浪擊潰堅固的賭場!

拖著碩大的行李箱,走入金沙酒店的電梯,小武問我:

“海哥,這次目標是多少?”

“最少要贏500萬,才能走!”我回答他。




來到金沙對面的當鋪,我讓店裡的夥計把手提電腦拿出來,用網銀轉帳先兌換了300萬元港幣。

沉甸甸的現金裝在包裡,我心裡只有亢奮,沒有危險感,也不甚緊張。因為,我似乎一直遊走在一個夢幻裡,象電影《盜夢空間》裡的萊昂納多一樣,我不願意去分辨夢與現實的區別,我只是不停地墮入更深的夢境裡,但不管漂流至何處,只要有一個契機,也許我就能平安地返回現實。


小萱和我的家人們,她們被動的活在我營造的另一個夢裡。我已經變成了一個造夢大師。


每次歇息數日後,攜帶鉅資過來翻本,前幾個小時總會十分順利,這幾乎形成一種規律,中午一點多,我已經贏了40萬。


我的冰川情人,我盜夢團隊的夥伴——小陳夫婦也到了,他們正在維景酒店辦入住,我準備帶小武過去和他們一起吃午飯。


來澳門之前,我曾認真考慮了一下是否該見面,怎樣避免見面時的尷尬。畢竟我心裡覺得對不起老陳,分享了屬於他的女人,又是在他最落魄的時候,雖然最初的交往是出於我對他們的相助之念。


我也擔心小陳會在舉止神色中露出痕跡,讓老陳看出我倆的姦情(這個詞讓我感覺有點象西門慶)。但不見面就更說不過去,老陳還一直想請我吃餐飯來答謝一番,拒絕不但會讓人心起狐疑,也不太禮貌。


所以我決定還是繼續造夢,讓老陳也停留在夢裡。


上的士之前,我和小武先把40萬盈利匯入了季軍的卡裡,這是已經定好規的,是一種正能量。


維景酒店附近有很多餐館,我不想讓老陳太破費,就選了一家簡單的東北大骨煲,這家飯館的濃骨湯汁也不錯。


小陳的髮型又稍微修短了些,發梢有點略卷,陽光投射下她的臉很清晰,看起來有點象孫儷。

                              

由於有小武在場做掩護,又隔著圓桌,我和她的內心隱秘並不會被人看破。女人偽裝的水準似乎比男人更高些,小陳笑語時經常直視我的眼睛,我則儘量面對老陳,偶爾目光從小陳臉上一帶而過。


數月不見,老陳明顯的憔悴了,臉上皺紋增加,頭髮似乎也少了許多。


“其實我一直不敢來,澳門的錢太難贏了,但現在被債務逼得沒辦法,她又堅持要來,只能趁這個長假博一次。”老陳說。


“既然來了,就別說洩氣的話,謹慎的心是一定要有的,但一定要有耐心,有信心。”我安慰他,順帶鼓舞我自己。


“就是,別老說喪氣的話,他就是這種老毛病,”小陳也不滿地埋怨說。


這麼老實的人為什麼會陷進了賭場?武大郎為何陰差陽錯娶了潘金蓮?但我決不想做西門慶,小陳只是一同跌入夢境中相互慰籍的情人而已,遲早有一天,我要把她還給老陳。


為了保持距離,同時也為了生死攸關之刻能專心戰鬥,我沒有邀他們一起去金沙。吃完飯後,他倆自己去凱旋門戰鬥,我和小武則乘車回金沙。


“不要去高額投注區,就用三百五百慢慢打,記住!”我囑咐他倆。


“好,什麼情況給我們短信。”小陳說這話時抿著下唇,眼睛直視著我,她瞳孔的房間裡閃動著我的影子。


回到金沙後,我們先回房睡了個午覺,下來三樓時已經下午四點半。


今日的廣東會裡,有一個超級豪客,檯面有幾千萬籌碼。


此人是一個光頭的浙江客,四十出頭,個子不高只有165釐米左右,戴著一副黑框眼睛,牙齒參差不齊比較黃,是長期抽煙所致。


身邊陪他賭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朋友,不過並不算美女,只是中上而已。還有一位與他們乘同一班飛機來的馬尾辮女孩,也是二十多歲,舉止很乾脆豪邁,而且叫牌時把Q叫成QQ,讓人感覺特逗。

QQ女孩並未跟光頭豪客一起打,她跟我同台,不時透露光頭豪客的情況。


“昨天來的,2000萬的本,現在已經打到4500萬了。”她說。


我望瞭望光頭客的四周,他包了內廳最靠近洗手間的賭台,身後並無其他人,證明他沒有和別人賭台底。那他還繼續賭幹什麼?這個數額的賭本被200萬限紅後,再賭下去已經非常吃虧。


“他就是愛玩!次次贏了都不肯走!”QQ女孩說。


那就無話可說了,澳門貴賓廳裡集中了地球上最不可思議的人群。


這天我的節奏也控制得非常好,打到晚上十一點,已經贏了85萬元。


我決定中場休息一下,上洗手間的時候路過光頭豪客的賭桌,他把籌碼一千萬分做一堆,所以非常好數,目測檯面已經超過5000萬。


進了電梯,小武終於憋不住說:“5000萬擺檯面賭,這人是不是瘋了,海哥?”


“我們擺300萬賭,不也一樣瘋了嗎?”我自虐地回答他。


回到房間,我剛剛沖完涼,老陳打了電話過來。


“海洋,小陳有沒有打過電話給你?”他語氣有點著急。


我看了看手機,說:“沒有啊!沒電話也沒短信,發生什麼事了?”


“哦……她不知道去哪了,剛才我們吵了幾句,她就自己走開了,現在打她手機也不接,我看她有沒有去你那。”老陳有點遲疑地說。


“你們輸完了?”我問。


“沒有,沒什麼輸贏。”他說。


那還好!我鬆了一口氣,說:“我打她手機試試,一會兒過來找你們。”


這個女人!她身上的狀況越來越多了,讓人非常擔心。我撥打小陳的手機,接通三次後,她才接了電話。


“在哪?”


“在美高梅的海邊吹風。”


“不要走開,我現在過來。”


我把40萬現金交給小武,吩咐他去店面匯給季軍,轉頭匆匆下樓去等的士。


小陳正呆呆地坐在海邊的石凳上,今晚有一點點濛濛細雨,她正翹著腿,面對著大海在潮濕的石凳上抽煙。

                              

“醒了嗎?”我在她身邊坐下,冷冷地問。


她沒有答話,吸了一口細細的薄荷煙,卻有一顆淚珠從眼中滴落下來,她只得用紙巾去擦。


“生死關頭了,你還有什麼好吵的,老陳人很好。”我也從口袋掏出香煙,用她手中的火機點燃。


聽了這話她把手縮了回去,冷冷地說:“其實你也不會把我的生死放在心上。”


我心裡越來越生氣,站起來俯視她說:“你醒醒吧!我們現在是過來賭命,不是賭氣!你看看這個地方,酒店接待門口,商場門口,賭場門口,哪個門口沒有放著幾把傘?有沒有人給你送傘過來?沒有!坐在這個石凳發呆的,個個都知道是輸光的窮鬼!他們心裡只會想:活該!在澳門街上,有誰會同情你?你只有贏了錢,去讓他們幫你拖行李!讓他們叫你老闆,叫你靚女!你現在傻坐在這裡被雨淋,連賭場門口的雞都看不起你!痛苦有什麼用,都是咎由自取,你以為我很強壯,你以為我就不痛苦?”


她對我的生氣有點害怕,不敢再側臉對著我,抬起頭無辜地說:“剛才明明有條路可以下大注……”


“說這些沒用!”我打斷她,說:“只要人在澳門,下一秒錢都不知道是不是屬於你!活的已經夠糟糕了,你不要再添亂了!”


她無語了幾十秒,靦腆地站起來,抱著我的腰說:“對不起。”


在細雨中隔著衣服,冰冷的水氣迅速消失,我感覺到了她柔軟的體溫,怒氣也在剎那間融化。


無藥可救了,海洋,你,和這個女人。


“走吧!”我歎了一口氣,摟著她的圓肩,與她一同往凱旋門方向走去。


“我先進去和老陳聊聊,你過十五分鐘再進去。”我對小陳說。這樣老陳就不會懷疑我倆碰過面,我只解釋是電話喚回她的。


“嗯。”她乖順地仰起臉點頭,我想在她嘴角處吻一下,猶豫了0.01秒後,還是作罷。


與老陳裝模做樣的等了十幾分鐘後,小陳走了進來。我又半真半假地做了一番和事佬,再勸誡他們回房休息,因為吵架之後再賭是大忌。


解決了一個夢的分支,我又繼續回到我的夢中。


三樓賭廳裡,光頭客的勢頭越來越猛,他檯面的籌碼已經接近6000萬。


這番折騰之後,我感覺進入不了狀態,勉強打了一局,不輸不贏。


“回去睡吧,海哥!”小武抓著正和季軍通短信的手機,此刻開始提醒。


“好!”我把籌碼存入帳房,和小武走入電梯。


“贏了85萬,照這個進度,七天應該可以完成500萬的目標。”我對小武說。


回到房間,我很快又墮入另一個夢中。


第二天睡醒,我首先擔心的是小陳他們的狀況。


“贏了兩萬多,正在睡覺。”小陳給我複了一個短信。


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不過情人正在眼皮底下和她丈夫同床共枕,我心裡卻並無醋意。也許是我並沒有把她占為己有的意願,但如果是第三個男人,這就會讓我無法接受。其實我很擔心這一點,每次假想到她有可能還會被第三人佔有,我很不舒服。


小萱正和家人在梅州爬山,她的語氣很開心,從五月份到現在是她第一次出去郊遊,心情頓時放鬆了。


情況看起來比較順利,我應當稍微加大力度,打個好基礎,緩解未來幾天的壓力。




第二天。

浙江的QQ女孩起得很早,她已經在賭桌上叼著香煙看路,她的臉長得比較秀氣,但站起來後身材就顯得單薄,胸部平坦,女人味略顯不足。

“你那位老鄉怎樣?”在她身旁坐下,我首先問最關注的問題。

“昨晚打到7000萬,兩小時前剛上去睡覺。”她說。這女孩梳著馬尾辮像一個女俠,說話舉止也帶著乾脆俐落的俠氣,她年齡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檯面有十幾萬籌碼,不知道她是富二代還是自己掙回來的錢。

“贏了5000萬,他的目標是多少?”小武在一旁好奇地問。

“誰知道!啥時想走就走唄!”QQ妹一臉無所謂的表情說。

我在這張30萬的賭桌上熱了熱身,但效果並不好,一局之後,輸了十幾萬元出去。

“不行,我換個台。”我向QQ妹打了個招呼,和小武挪到了內廳一張限紅50萬的台,就在光頭豪客的對面。光頭豪客那張台不能入坐,因為他人雖離開,卻把那張台包了,留下一個“私人枱”的牌匾,只有等他回來才能啟用。

運氣仍是不好,打了一個多小時,又輸了十幾萬元,算起來已經輸了27萬元。



有兩個年輕人東張西望地晃了進來,都是二十五六歲,表情興奮,其中一人提著一個運動背包,手上揣著幾個萬元籌碼。

這倆男孩應該是初來澳門旅遊的,在樓下大廳贏了點錢後,想上來貴賓廳見識一下。

這口我較有把握,準備壓一口15萬的閑,贏了就繼續壓14萬,這樣分兩口把輸掉的數字贏回來。

他倆也一直在我身後切切私語討論牌路。我已經把15萬籌碼擺在閑上,女荷官做了個手勢,準備開牌。

“等一下!”髮型如鍋蓋頭的年輕人突然從後面伸出手,壓了一萬在莊上,而且他把運動背包放在旁邊座椅上,自己一屁股在7號位坐下,想親手開牌。

又一個愣頭青!貴賓廳的熟客最反感的就是這種用最小注反著押的生手,因為他們不明白,貴賓廳裡很多人其實正在賭命,並不是在娛樂。

年輕人十指在桌上擊鼓般拍打,一副急切著要看牌的樣子。熟面孔的荷官大姐對著我努努嘴聳聳眉毛,作出無奈的表情。

我扭頭對鍋蓋頭說:“小兄弟,這口你不買行不行?”

“嘿嘿!”他咧嘴笑了,但笑容並不友好,他手指繼續在拍打桌面,得意又頑固地說:“我也看好了,這口鐵定出莊!”

有鐵定賭場還用開張嗎?我心裡輕蔑地笑了一聲。氣場被人破壞,但我不願意中止我的進程,於是建議:“要不你把一萬撤下來,我跟你在台下對賭,贏了你還不用抽水。”

荷官也幫腔說:“不錯哦!贏了能省500塊抽水!是我的話就肯了。”

鍋蓋頭卻倔強得很,他愣愣地說:“不用!贏一萬,抽水有什麼關係!”


我心裡開始有怒氣。我已不是半年前的我,生死邊緣,現在我的情緒就如一個埋在火堆下的炸藥桶,我自己也無法控制。

但我還是外表不動聲色,一隻手托著下巴,一隻手拿起4萬籌碼,在莊閑上各加了2萬,揮揮手讓荷官自行開牌。

荷官先開出閑是7點。

“我的牌呢?怎麼不派給我?”鍋蓋頭向荷官要莊家的兩張牌。

“不好意思,對家不讓你看牌。”荷官向他解釋。

“憑什麼不讓我看牌?他不是買的閑嗎?”

“他也買了兩萬的莊,比你的一萬大。”荷官說。誰投注最大就誰看牌,這是賭場的規矩。

“靠!牛B了!”鍋蓋頭年輕,太不懂事,他還沒搞清楚自己的敵人是誰,口裡開始出言不遜。我心裡怒氣上湧。

“靚仔,你說話要注意點了!”小武在一旁開口警告。

這下他閉嘴了。荷官迅速翻開莊牌,竟然是9點,被他贏了。

鍋蓋頭收起桌面的籌碼,挑釁地沖我嘿嘿笑了兩聲,和他同伴拿起背包起身離開。

觸發了虛無的機關,這個夢境開始變得不太友好。

我停下來抽煙,努力讓情緒重新恢復平靜。小武跟季軍發了一番短信後,問:“海哥,要不要休息一下?”

“包台!不要給別人過來!”我對荷官監理說。


牌路也許是和思路同步的,這真的是一個夢,思緒紛亂的時候,牌路同樣雜亂無章。我很快又輸了40萬元出去。

昨日的贏利又全部吐回了。

“海哥,先吃飯吧!”小武此時站了起來,從職責上,季軍是遠端監管,小武必須聽從季軍的指令。

“好吧。”我勉強同意。為了脫離賭場內的高氧空氣,我們下樓去附近的一家韓國料理吃午飯。

我心情很鬱悶,原定每天100萬元的贏利目標,現在已經過了一天半,成果卻是打和,這樣後面幾天我就不得不冒更大的風險。

中午時間,倦意上頭,我們還是准點先回房間睡午覺。


我在床上剛剛入睡十幾分鐘,華姐的電話打了進來把我吵醒。

“阿海,你最近差不多日日都在澳門喔?”華姐在電話裡不滿地說。

“嗯,最近一直都在忙公司的事,沒時間過來找你,華姐。”我抱歉地說。

“要不你先把那點尾數清了吧!還差50萬,你次次自己過來賭,這樣也不好。”她說。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答應她道:“好,我明天把錢拿給你吧!”

雖然我手頭還有700萬港幣,但我不可能抽50萬去還給華姐,也不會借十幾萬給小陳去翻本,這是很淺顯的道理,這些錢都不是我的,我不想再背負更大的罪孽感。

所以我要靠贏回的錢去還債,而且,我也相信今天下午就能贏到50萬。


“起來吧,下去開工!”沒了睡意,我把小武也叫醒。

光頭豪客也睡醒了,他只從帳房提出了4000萬籌碼,整整齊齊的擺在檯面上,人卻不知去向,可能去吃飯了。

這一堆金色紅色的絢爛籌碼,更加讓廳裡的賭客們嘖嘖感慨,疑入夢幻。

觸手可及的夢,最易將人吞噬。

我多了一件心事,我把答應華姐的50萬和我的贏利目標相加了。

越來越多不可控的元素出現在我的夢中。

光頭豪客已經回來了,人在夢境中可以飛翔,可以下墜,可以穿梭空間,還可以摟抱女神,光頭客就正在盡情這個遊戲。他隨意地把100萬、150萬推上投注區,檯面籌碼又在增加,連小武也不禁分神觀看。

我卻又輸了30萬元。

現在檯面只剩下187萬,我的大腦有點飄忽,身體似乎也有點飄,我要集中注意力,儘快用雙腳在地上踏實。


五個莊,長莊要來了,我點好30萬籌碼推了上去。

荷官派了牌,把兩張牌推給我。

我伸手抓起牌,忽然發現不對勁。

“不對呀,我買的是莊,你怎麼給我閑牌?”

瘦瘦的中年男荷官昨晚可能也輸了錢,他毫不客氣地說:“沒錯啊!老細,你買的就是閑!”

我定睛看一眼檯面,果然,我把30萬錯押在了閑上!

“唔怕啦,未開牌都唔知邊個贏!”監理大姐在一旁安慰。

莊9點,本來我應當贏得乾脆俐落,此刻30萬籌碼卻被不友好的瘦高個一把掃走。

夢開始亂了,傾斜、奔跑、崩潰,我又推了一口50萬在莊上。

“海哥!”小武叫了一聲,他想阻止,但他又不敢,誰知道這把是輸是贏?

開出來是閑贏。

終於炸開。腎上腺素快速輸送,多巴胺在腦內炸開,夢在夢裡炸開。

“海哥,停一下吧!”小武已經害怕了,他搶著把籌碼抱了起來。我站起來,卻轉身坐著另一張賭桌上,示意小武把籌碼放下。

還剩下一點理智用於對抗崩潰,我把注碼調整到10萬,贏一口輸一口,毫無意義。


輸剩50萬的時候,季軍說,他已經懶得回小武的短信,聽天由命。

輸剩5萬的時候,季軍在給他的爺爺上香。

我用這個5萬連續曬冷,又打回了100萬。

士氣振奮,小武繼續和季軍互發短信,反攻的時刻似乎到了。

可惜我們沒有唐總的運氣,幾把大注之後,籌碼又只剩下10萬不到。

這次曬冷不靈光了,造夢失敗,我回到第一層夢中。

實際上是輸了220萬,抵扣碼糧後,大約輸200萬。


我看看時間,晚上十一點了,兩天時間已過,本來按計劃,我現在應當是贏了200萬。

小武終於親身經歷了一次豪賭,這個過山車的遊戲讓他臉色慘白。

我繼續飄向深邃的虛無裡,我將不得不去邊緣地帶探秘,尋找出路。

光頭豪客卻繼續在美夢中酣睡,他檯面的籌碼已經接近6000萬。

就是說,他已經贏了7000萬。





那晚十二點左右,外面下著濛濛細雨。

長假的連續兩天都是這樣,白天晴,晚上小雨,這讓空氣很涼爽很舒服。不過雨很小,僅僅是使街面變得濕潤,並不需要打傘。

那位青年客人又來了,他是我們店裡的熟客,深圳人,175釐米左右,看起來一表人材,應當是個正經生意人。不過他正在賭身家,這司空見慣,他和很多中青年的內地老闆一樣。

“拿電腦出來!”他語氣冷淡的說了一聲,神情較為陰鬱。身後還跟著一個稍瘦弱的年輕人,是他的手下。

我讓東尼把筆記型電腦從櫃檯拿出去給他轉帳。他從包裡拿出U盾,一聲不吭的敲打著鍵盤,身邊的年輕人也不敢說話,只是在低頭擺弄著手機。他昨天取的錢又輸了,現在的狀況很危險,因為這幾個月他在我們店裡取了很多港幣,但匯回去的卻很少。

“老細,要慢慢來哦!最近你好像取了很多錢!”我忍不住還是提醒他一句。


他並不象別的客人表露得那般急躁,只是面無表情地望了我一眼,麻木的說:“希望如此吧,機會不多了。”

他和手下一起把400萬現金用兩個袋子裝好,匆匆走出店面。我搖搖頭,我並不看好他,在澳門做了幾十年生意,我見過了太多夢遊狀態的賭客。

那晚和家人在梅州一家KTV房唱完歌後,回到賓館已經晚上十二點,我想給他打個電話,誰知他兩個手機都關了機。這讓我心裡馬上起了不安,我擔心他又會出狀況。

最近總覺得有些隱約的擔憂,好像又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我很害怕這種感覺。巨痛之後,生活剛剛恢復正常,我不想再出現什麼意外。也許是我還太年輕,不懂得怎樣操持一個家。結婚這一年來,我們都太貪玩了,沒有認認真真想過該怎樣去經營這個“家”。家的概念,應當是陌生人少一些,封閉一些,可有可無的瑣事多一些,但他這半年外出太頻繁了,我們一起呆在家裡的時間越來越少。


明天我要儘快趕回深圳,然後過去澳門看看他到底在做些什麼,如果他的事情忙完了,我要和他一起早點回來。怎樣安排以後的生活,是該在家裡和他好好討論一次了。

我仍在夢境中穿梭。夢有夢的主宰,那個主宰並不是我,我突然發現我雖然是造夢者,但我又不知何時墮入了別人造好的夢裡,我只是在他人的夢裡造自己的夢。

我進入了一個惡意的夢裡,造夢者是我的敵人。

我恍恍惚惚飄了下樓,又恍恍惚惚飄了回來,身上帶著少少的水氣。小武正在帳房處用100萬現金買籌碼,他一邊在帳房遞出的單據上簽字,一邊在和季軍通話。

他走過來,把手機遞給我。


“小武說你現在狀態很不好,能不能先回房睡覺,明天再打?”季軍的語氣沮喪、著急、但又帶著希望和僥倖。

“再打兩小時試試,贏多少算多少。”這些從我口中說出的話其實不是我說的,它們只是舌頭在上唇與下唇之間隨意拼湊的詞藻,毫無意義。我在被人控制的夢裡,這些迷離的燈光,帶著香精分子的空氣,螢幕上奇形古怪的各種圖形,一旁荷官和公關們聽不清內容的談笑,臉孔熟悉但又完全陌生的各色賭客,是這些東西重新組成了我的大腦,群魔亂舞侵佔了我的大腦。

我努力在想像這個夢的形狀,很明顯,答案就藏在這螢幕上的幾個小小圖形裡面,這裡有造夢者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它一定存在蛛絲馬跡,我要把它找到。

牌在手中變化,派過來,又扔回去;檯面籌碼增加,又減少;夢在延伸,我在漂移,在下墜,看不到那個海邊的沙灘,夢的盡頭遠不可及。

                              

“海哥,不要打了吧!你根本沒有狀態!”小武的聲音忽遠忽近。

我定了定神,看看檯面,籌碼還有80萬,不知不覺間又輸了20萬出去。

“幾點了?”我問他。

“已經兩點了,季軍哥說該回去睡了。”小武說。

我喝了一口冰凍果汁,一股涼意從喉嚨灌進了胃裡,這讓我稍微清醒了一些。“好吧,先回去睡覺。”我站了起來。

在洗手間洗了一把臉,我象小狗一樣甩了甩臉上的水漬,把游離的魂魄從空中抓了回來,我對著鏡子仔細端詳自己的臉,還是一個健健康康完完整整的人,“死”字並沒有寫在上面。是該休息了,還有五天,還有資本,我未必不能戰勝它!

路過光頭豪客的賭桌,我感受到一股凝固的氣氛,他正在抽煙,整張台鴉雀無聲。我掃了一眼他的檯面,籌碼只有五堆,他已經輸回去1000萬。


第三天


我路過一個山坡上的村落,這裡的巷子很窄,而且崎嶇,我不知為什麼到了這裡,又不知該往哪裡去。

這個面孔不清的男人充滿了敵意,我只是經過他的門口,但不知為何被他叫住,他讓我等一下,好像要從屋裡牽出什麼東西。

他牽出的只是一隻個頭小小的怪物,貓般大小,樣子卻像癩蛤蟆,我完全沒放在眼裡,轉身繼續向前走。

“進去吧!”他說了一聲,站在窗外冷冷地注視著我。我不知何時被他關在了房子裡,那個小小怪物也放了進來。

我心想這有何妨,憑這小東西豈能困住我?誰知那怪物忽然掙脫了繩子急劇長大,變得比狗熊還大,兇猛地撲了過來。

我從夢中驚醒,心臟狂跳不已。


看看時間,早晨六點不到,小武還在廳裡的小床上睡眠正酣。

手機已經充滿了電,我把它們打開,收到兩條短信。

“老公,睡醒給我電話。”這是小萱的。

“情況不太好。”這是小陳的。她昨晚應該在等我回短信,但我並未開機。

情況不好,這在我的預料當中,只是我不知道該怎樣幫她去應對,我幫她設想過很多方案,但似乎都是錯的。

如果他們來了,就讓他們坐飛機回去。因為,我的情況更糟。

這世界一切都已支離破碎,我一定要理清頭緒,把它們重新組合起來。


小萱迷迷糊糊接了電話。

“老公,我中午能回到深圳,想下午坐船過來找你。”

我有點心慌,說:“下午?你不如別過來了,我可能明天就能回來。”

“明天能回?什麼時候?”她問。

“明天中午吧,看情況儘早。”我在胡說了,我根本不可能回去,只是想辦法阻止她過來。

所以時間更加緊迫,只要先打回本,回去一天也無妨。

在洗手盆裡燒了一道符後,我把小武叫醒。


三樓的賭廳裡,每個賭客都在竊竊私語,指指點點,他們在討論一場歇斯底里的肉搏戰,正在現場進行。

光頭豪客熬了通宵,他臉色鐵青,香煙放在桌上自行燃燒,他正狠命地把200萬籌碼推上去!

他每把都是200萬,四個50萬的籌碼,輸了,荷官取走他的200萬;贏了,荷官賠給他200萬,或190萬。

他的年輕女伴抱著肩,身體僵硬的坐在位置上,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荷官和監理更是表情鄭重,將肢體動作儘量簡化,不敢苟於言笑。

負責洗碼的年輕男公關小心翼翼地幫他點出桌面的現金碼,又腳步無聲地拿去帳房換泥碼。

身後兩米外,稀稀疏疏站著幾個不出聲的看客,包括我。

他檯面的籌碼只有3000萬,離最高峰的6000萬減少了一半。

但他仍是強大的造夢師,把賭廳所有人都帶進了他兇險的夢裡。他在廝殺,他在鬥獸場內赤膊力戰,血肉橫飛,讓全場觀眾心驚。

我在他的夢境裡停留了十幾分鐘,初始心跳,很快又恢復平靜,繼而厭煩。

這只是一個幻境,邪惡的障眼法,我不可理會。我遠離他,找了外廳最靠近扶手電梯的一張30萬賭台坐下。

只要那根弦不被撥到,我仍然能克制自己,保持理智。

我想重新開始穩妥的打法,用幾千的起注小贏慢贏,看能否扭轉運勢,但情緒卻很容易波動,每次小注贏了之後,我的心裡會掠過一絲懊惱。


兩個小時後,我贏回了20萬。

但我不甘心這種贏錢的速度。現在,所有事情都必須在賭桌上解決,賭,就是一切。

我又開始把起注調整到5萬,看運氣是否能持續下去。

很快,我又倒輸20萬。

季軍的電話打了過來:“要不要換一個場地?我看這次金沙好像不行!”他剛睡醒,說話的中氣比較足,看起來他是發現了問題所在。

這裡讓我兩天損失了過半兵馬,我雖心有不甘,但無法跟它鬥氣,所以我也同意季軍的建議。

“行!要不我過去凱旋門試試。”這個選擇只是圖方便,並非為了見小陳。上回在永利試了一場,雖然贏錢,但感覺那裡的碼糧太低。凱旋門的即出碼糧相對高些,對虧空巨大的我們來說能取得一點心理安慰。

我和小武在帳房兌換現金,損失近半,此時離場有一種被人強姦的感覺。我將心底的積忿按捺住,只能先暫避敵方鋒芒,看能否找到它的薄弱之處。

小武去了一趟洗手間,路過羅馬鬥獸場,回來的時候他告訴我:

“光頭佬檯面還有2000萬。”




時間是中午十一點,我和小武坐上的士前往凱旋門。

才脫離了金沙賭場的空調數十秒,又被計程車內的冷氣包圍,這讓我的身體內產生一股冷意,這股冷意竟使我在車內微微發抖。

兩年前的國慶假日,我和小萱一起開車去惠州的喜來登酒店度假,游泳,散步,在房間的露天陽臺吃法式的燭光晚餐,那些日子真是什麼煩惱也沒有。

不止是兩年前,我三十多年來度過的任何一次國慶和春節,哪怕是最窮的日子,都用不著和命運做這般殊死搏鬥。

一種悔恨的痛在我心裡滋長,我強力把它壓制住。現在要補最後一張牌了,我不能放棄,用盡力氣去拼吧!我不想把小萱也拖入地獄。

凱旋門二樓是華姐和路仔經常帶著客人出沒的地方,所以我選擇了三樓。這層樓有五六家貴賓廳,但我都不熟悉,只是挑選了最靠裡面的一家。

開局之前,我和季軍通了接近半小時的電話,決定第一輪贏錢後,先把華姐的50萬還掉,履行昨日的承諾。

既然身在澳門,我們要把身邊的負能量先清零,做到戰鬥時心無旁羈。何況,華姐本來一直就是友方,以後在澳門還有很多需要她幫忙的地方。


這家賭廳有十來張台,還有幾個包房。經理是一個高高胖胖的中年男人,很斯文,看起來有點中性。他沖我這個新來的貴客微笑著打了個招呼,隨即在帳房查看我剛剛登記的資料。這反而讓我起了戒心,笑裡藏刀是賭場內通用的禮儀,這是氣場此消彼長的博弈。我更喜歡碰到的是那種一臉倒楣相看起來家裡剛失了火的賭場經理,就如幾個月前二樓倒閉的那家。

這樣的戒備心理讓我暫時從夢中清醒過來,買了200萬籌碼,但我下注很謹慎,每一次投注都是如履薄冰,半包煙功夫,我檯面已經贏了42萬。胖經理不停地從我的身邊路過,他在觀察我的輸贏,也在觀察我的賭錢個性。

我不想被他看穿,於是我把本錢全部裝進包裡,檯面只留下42萬贏利的籌碼。

又打了半局,檯面終於有了52萬贏利。


“去帳房兌換現金。”我站起來,對小武吩咐了一聲,轉身走出了賭廳上洗手間。

看看手錶,中午一點半,正是華姐睡醒起床的時間,我在洗手間撥打她的電話。

“華姐,你過來凱旋門吧,我把剩餘的50萬尾數給你!”

“贏了?那好啊!”她聽了很高興,又說:“對了,我一會兒帶上阿權來見你,讓你們好好聊一下,看以後你們在澳門有什麼生意可以合做,阿權在澳門認識好多做工程的大老闆。”

華姐說的阿權是她今年剛收的乾兒子,福建人,在澳門從事賭廳的裝修生意。就是我在前文所說的曾輸了6000萬的福建仔,以前我和他見過面,但一直沒好好交流過。

阿權16歲就跟著親戚過來澳門打工,一直在賭場搞裝修,二十出頭開始組隊單幹,接了威尼斯賭場的裝修工程,價值過億,不過由於他兩年前的豪賭慘敗,至今他仍在償債階段。

這個過早的人生經歷讓阿權面相很老成,眉粗臉寬,又一臉絡腮胡痕跡,看起來像35歲,其實他只有25歲。

我並沒有談生意的心思,但也不好拂華姐的好意,於是約好他們在凱旋門一樓的咖啡座見面。

半小時後,華姐他們來到了凱旋門。


從賭廳提出的50萬港幣用塑膠袋包著,並未拆封,華姐看也沒看就把它塞進了袋裡,並把我剩餘的欠條遞了過來。

場面有一點尷尬。阿權開口說:“海哥,聽我一句勸,不要賭啦!大家都這麼年輕,不如一起在澳門做點事情。”

華姐也說:“就是就是,阿權以前也輸得很慘,現在不也很快做起來了,他今年接了好幾個大單。”

我心想,我也一直想脫身,但我脫身的前提是先把大頭贏回,現在這種狀況,我不敢想像自己停手後會有什麼後果。

聊了十幾分鐘,我心不在焉,當然也討論不出合作的亮點。阿權見聊下去沒意思,客套了幾句後起身告辭。

在門口的代客泊車處等著服務生幫阿權把車開上來,華姐小聲對我說:“別賭啦!你看看阿權,剛剛買了一台300萬元的賓利,他又快翻身了。”


“哦?”這消息令我很驚訝:“他這麼快又有錢了?”

“其實他沒錢,不過他今年接了很多大單,必須要把門面充一下。”華姐說:“做事業才有前景,我和珍小姐他們一直都看好你們兩個。你看澳門人天天泡賭場的都是那些老頭老太,你們這麼後生就泡在賭場裡,很不值得!”

我知道這番話語重心長,不過我不可能聽得進去。

華姐他們走後,我並沒有返回賭廳,而是讓小武在賭廳等我,自己前往維景假日酒店。雖然我感覺時間很緊迫,但小陳的事情也是我的一塊心病,需要提前處理。

維景酒店的房間很窄,落地遮光窗簾沒有拉開,我知道他們剛剛哭過。

“輸完了?”我問老陳。

他苦笑著把一杯熱茶端給我,臉上的皺紋使他一下子老了十歲,說:“昨天一直被追殺,就剩下點路費了。”


小陳沒有說話,她正側著身子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枕頭墊得老高。這個姿勢讓我感到心裡有點彆扭,如此不顧儀態,會讓外人看出我和她的親密,雖然我有點搞不清楚在這個房間內,到底誰才是外人。

                              

“坐起來吧,海洋來了。”老陳也不滿地對她說。

小陳這才坐直身體,用枕頭墊著靠在床頭,低頭在擺弄手機。她的眼睛又開始紅了,也許是我到來的緣故。

老陳坐在床邊,低著頭一時無話可說。我偷偷和小陳對視了一眼,她的眼神裡全是求援,像一隻可憐的小貓。

唉,不行!我不可能借錢給你們,因為你們一定會輸完。

“現在怎麼打算?”我打破死一般的沉默問老陳。

老陳猶猶豫豫了半天,說:“在飛機上認識一個浙江老鄉,他說在澳門沒錢的話可以找他簽碼,我們剛才給了他電話,他馬上就過來談談。”

聽了這話,我有點想起身就走。換了任何一個在澳門結識的賭客,我不可能有心思陪著他們去跟放數的洗碼仔談判。但這是小陳的事情,我和她在地獄裡的魂魄有交會之處,我不能走。

“高利貸嗎?”我冷冷地問了一句。

“不是,高利貸我們絕對不會借!”老陳雖然沮喪,此時也用力說了一句。

十分鐘後,門鈴響起,他們的老鄉來了。


進門的是一個穿著花格子襯衫的肥仔,髮型非常新潮,發角剃得很高,頭頂卻是韓式的蓬起,看得出打了硬硬的髮膠。他身後還跟了一個同樣髮型很潮的年輕仔,很瘦弱,是他的小弟。

幾乎不用談,我已知道他們的身份。

果然,肥仔殷勤地派了煙,客套幾句後,笑嘻嘻地說:“我們不是放貴利的,借錢不收利息,不過贏了就稍微抽點水而已。”

“你們抽水怎麼抽?”老陳問。

“每一把投注贏了抽10%,輸了不抽。或者8點贏了抽一半。”肥仔說。

“那不還是等於放貴利嗎?在飛機上你還說你們只是洗碼!”老陳不滿地說。

“哈哈,澳門都是這樣啦,我也是看在老鄉的面子上給的友情價,換別人還拿不到這個牌頭。”肥仔乾笑著說。

我在一旁沒有說話,小陳沒有開口反駁,她只是起身上了洗手間。她這種態度讓我覺得心裡害怕,我覺得她還是心存僥倖,恐怕真的想過借這種錢。

我用眼神示意了老陳一下,讓他們快走。

老陳會了意,他對肥仔說:“要不我們先看看情況,有需要再聯繫你們。”

“行!那我們先走。”高利貸是這世上最不講客套的一個種族,肥仔馬上站起來,揚了揚手和小弟走出了房間。


房門剛剛關上,我對他倆說:“你們還是先回去吧!呆這裡也沒意義。”

他倆對望了一眼,猶豫了十幾秒,小陳還是忍不住對我說:“海洋,你那些朋友能不能幫我們簽碼?我們想再簽10萬,不用你負責,我們自己寫欠條。”

她的眼神充滿了求助,但這個問題我早就考慮過了很多遍,也否定了很多遍。在澳門發生的大事小事都很容易節外生枝,最好就是無事。

“真的不行。我介紹你們簽碼的話,他們一定會讓我擔保。”我只能狠心一口回絕。

氣氛一下子變得異常尷尬。

“不好意思,海洋,我知道你現在也遇到了麻煩,我們不該跟你提這個。”老陳抱歉地說:“要不我們先自己想想辦法,你別管我們了,先去忙自己的事情。”

“你準備怎麼想辦法?”我還是想問個究竟。

“我打電話給幾個同學,看能不能借到一點,如果借不到我們就出關回去。”老陳說。

這個說法讓我比較放心。我心裡也急著趕回去開戰,於是站起來告辭。小陳起身送我,她的目光閃爍,仍是有很多話要說。

我乘電梯下樓,剛剛走出酒店門口,小陳追了出來。

“海洋!”她把我拉至牆邊,問:“你真的不能借點錢給我們嗎?”




我望著她的臉,眼圈泛紅,急切而又絕望,她沒有初見時那種甜美的感覺了,精緻的臉也因焦慮而有些變形。她如今只是一個輸紅眼的女賭鬼,我不會愛上她,我心想。

“我也正在輸錢,而且比你們慘十倍。”我冷笑著說,這個冷笑很苦澀,看看我們是怎樣自作自受的吧。

“而且就算我借給你,我也知道你們很快會輸完,就像華姐她們也認為我會輸完一樣。到了這個地步,我們的機會越來越渺茫。所以第一天你們贏了2萬不肯走,我贏了80萬也不肯走,現在我也輸了200萬。”

她聽不進去,跺著腳焦急地說:“我們的數字小,慢慢打要贏回幾十萬還是有希望的!”

“我自己也快死了!”我沖著她吼了一聲,她讓我情緒一下子很煩躁。

空氣一下子凝固了。有幾個北方遊客正拖著行李箱有說有笑地走入酒店,表情興奮。曾經我們也在澳門的街頭這般快樂過,如今卻只剩下煩惱。

“對不起,是我的要求太過分了,你去吧。”小陳輕聲地說。

見她一臉絕望和無助我又於心不忍,我摸摸她的臉,軟言安慰她說:“你先回房間吧,只要我能活過來,我一定不會丟下你,好嗎?”

後來她恨我,也是因為這句話。


回到凱旋門,我在洗手間洗了一把臉,擺脫了煩人的心事,我要儘快重返戰場了。

胖經理迎面而來,笑嘻嘻地說:“老細,你早來一個鐘就好了,剛剛錯過了一條好路!”

我順著他手指的桌面望過去,果然,那張台正在洗牌,剛剛開完的一局也是排排連的長路,和上次唐總絕地反擊那局很相似。可惜我沒這個運氣,又與幾百萬元贏利失之交臂。

魔鬼的障眼法而已,不可理會。我再次對自己強調了一句,定了定神,和小武選了一張賭桌坐下。

我把200萬籌碼重新擺在桌面上,但遲遲進不了狀態,打了兩局,檯面輸了二十幾萬。

看看手錶,已經下午五點,小萱早已回到深圳,她給我發來短信讓我明天儘早回去。

加上早上在金沙輸的數字,我忙了一整天仍只是打和而已。現在已經是第三天了,我的心開始煩躁。

“要衝一沖,你給爺爺上支香吧!”我給季軍發了一個短信。

我整理出三組敢死隊,每組20萬,希望其中某一組能衝開一條好路。

一個小時後,它們全部陣亡,又損失了60萬。


亂!又開始了,心亂得不行,頭皮發緊,腦袋內那根弦繃得硬邦邦的,我用雙手握成空心掌在頭頂拍打了幾次,卻松不下來。

我煩躁地走入洗手間,洗手盆的感應水龍頭也跟我作對,手掌放在下面始終不見出水,我憤怒地拍打了它幾下。一旁正在拖地的保潔老頭抬頭看了我一眼,以示警告。

洗完手,我伸手去扯牆壁上的紙巾,但就連紙巾也是劣質產品,只扯斷了一平方釐米的一小塊,粘在我的大拇指上。我把它揉成一個鼻屎狀彈在地上,並把雙手剩餘的水珠甩在地上。

“老細,不要把水甩在地上啦!被人踩到了摔傷怎麼辦?”拖地的老頭來指手畫腳了。

“你在這裡幹了多少年?”我扭頭問他。

“我做咗十幾年了。”他答。

“那你見過有人在這個地板上摔死沒有?”我怒氣衝衝地問。

他一時語塞。

“我就喜歡這樣甩水,如果有人摔死了你再讓你老闆找我,我負責賠!”我恨恨的把手在牛仔褲上擦乾,拉開門走出了洗手間。

他今晚回到家,肯定會對他女兒或者老婆說:“那些大陸客的素質就是低啊,今天又遇到一個……”

見鬼去吧!


回到賭廳,小武走上前問:“海哥,季軍哥問要不要換個場地?”

“不用,先轉轉。”我情緒仍較激動,不過並未失去理智。翻本仍大有機會,此時萬萬不可自暴自棄,我警告自己。

圍著賭廳轉了一圈,我們在一張賭桌邊上停了下來,這張台莊比較旺,又剛剛拉下來五個長莊。

桌上只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男賭客,黑黑瘦瘦,頭髮油膩膩的貼在額頭上,看樣子幾天沒洗頭了。他下的注不大,只押兩萬。

我想也不想,站著把20萬籌碼推在莊上,並且壓線,表示不看牌。

不洗頭男看牌,這把贏了,我取回39萬。

我繼續把20萬推在莊上,誰知不洗頭男對荷官說了句:“等一下。”,荷官動作就停止了。

等了十幾秒,我忍不住問監理:“怎麼不開牌,你們在等什麼?”

監理說:“這位老細要加籌碼,要等他一陣。”他用嘴指指不洗頭男。不洗頭此刻也正在東張西望,在尋找他的籌碼來了沒有。

我以為他只是把籌碼拿去了帳房洗碼,誰知這一等就是五分鐘,不洗頭張望的方向並不是帳房,而是賭廳門口。

“怎麼回事?”我用手上的籌碼敲敲桌面,質問賭桌監理。


監理也覺得不成樣子,他俯身催促不洗頭,問他:“老細,你的籌碼到了沒有?”

“快了快了!”不洗頭很不耐煩,而且把雙手按住投注區阻止荷官開牌,看樣子是非等到籌碼不可。也許他叫了人去樓下當鋪刷卡;又也許他正通知朋友給他卡裡打錢;或者他正在讓老婆抵押房子向某銀行申請貸款,總之這一把他非要投個大注不可。

胖經理不知何時站在我的身旁,他歉意地說:“唔好意思,這個客也是熟客,老細你再稍等他一陣吧!”

又等了幾分鐘,我沒有耐性了,不是沒有耐性等下注,而是沒有耐性呆在這個賭廳。

“退錢!回金沙打。”我把押注區的籌碼收了回來,吩咐小武一句。

又坐上的士,在這個彈丸之地像只無頭蒼蠅一樣來回奔波,包裡的現金卻沒有增加,而是在減少。

我長吐了一口氣,冷靜!冷靜!這樣下去會出大事,我一定要靜心,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慢慢贏回來。


走進三樓廣東會,假日第三天,這個賭廳客人越來越多,馬尾辮的QQ妹正叼著煙,和一桌子男賭客在一同吆喝:“QQ!QQ!”;斯文儒靜的老大哥也在,他在另一張桌子上不緊不慢地喝著茶,他每次的投注只是幾千,所以沒有機會看牌,也許他也沒有興趣自己開牌。

有個內蒙的賭客帶了二奶過來,二奶是個不到三十歲的豔麗女人,穿著半透視裝的黑色上衣,露出整個渾圓的手臂,很性感。不過她不好賭錢,只是獨自坐在內蒙客身後左顧右盼,風騷蝕骨。相信全賭廳的男人眼風都和她交會過,對她短裙下誘人的白花花大腿偷瞄過。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內廳的光頭豪客,他正在曬冷,把桌面剩餘的一百多萬籌碼全部推了上去,包括一部分泥碼和現金碼。

這把他輸了,桌面一粒籌碼也沒有剩下,不過他只是用桌上的毛巾抹了一把臉和脖子,又嗡聲嗡氣地指著公關說:“去,把我的3000萬存碼提出來!”


我們清點了一下全部現金,只剩下320萬元,加上還給華姐的50萬元和轉給季軍的80萬元,扣除部分碼糧,這三天已經輸了230萬元。

我以前曾試過很多次用20萬元贏回200多萬元,為什麼現在總不行?我的心情很焦躁。

我們順著禦匾會的長廊走到了賭場的另一側,選了上回那家只有兩張台的賭廳,這裡沒有人,很靜,此刻我需要這樣的環境。

時間已經晚上八點多,我和小武在賭廳點了三菜一湯,房間很靜,但心很亂,每一道菜在口中都嘗不出味道。

小萱發來短信,“老公,明天早點坐船,我邀了姐姐他們過來家裡吃午飯。”

明天?我的時間、我的睡眠、我的心情此刻都由不得我來決定,還包括明天的午飯,還包括小萱的未來,而是由牌靴裡的八副撲克決定。


我只買了100萬籌碼,吩咐荷官開始飛牌。

我不知該把桌面的這堆籌碼當成遊戲的砝碼,還是當成錢?

我不知該刻意讓自己停留在夢境裡,還是回到現實?哪一個世界更易被我把握?

我不知自己該相信概率,還是相信運氣?哪個才能快速拯救我?

我想冒險,我覺得自己死不足惜,只要能換回小萱和家人的幸福,我願意去死。

但我又恐懼,我如果死了,會把她們拖累得更慘。

我不停在夢境與現實中徘徊,但兩個世界都不接納我,我始終停留在惡夢的邊緣。

我又整整輸了100萬元。

“不要打了,海哥!”小武在一旁虛弱無力地說。


我已經輸得麻木了。我盯著螢幕發了好一陣子呆,我恨這些圖形,它們不聽我的話,總在我做出判斷後才發生奇怪的變異。但我堅信我能贏的回來,包裡還有220萬元,我死不了,我一定能贏回來。

甚至我有可能贏回2000萬元,在帳房兌換了現金,塞滿整個行李箱,臨走時一腳踹翻賭桌邊的一張座椅,狂笑著離開。



十一


“洗牌!”我沒有理會小武,而是沖著荷官喊了一句。我從包裡拿出200萬現金,這只是兩包塑膠袋包著的印刷品而已,它們能要我的命嗎?我把它們砸在桌面上,扭頭對帳房小姐喊叫:“買碼!”

帳房小姐在電腦旁磨蹭了半分鐘才過來,她這個廳就我一個貴客,不知她裝模作樣的在忙些什麼?我指著另一張空閒的賭台說:“叫人過來開台,兩張台我都包了!”

小武站了起來,急衝衝地撥打季軍的手機,走出賭廳門口去和他通話。

“不要打了,你已經全亂了,先回房睡覺吧!”季軍的聲音也在發抖。

“你上香了嗎?”我問他。

“上了,現在已經半夜三點了,我老婆正在睡覺,我是偷偷走出來接小武的電話。你睡醒明天再打,還有四天時間,你不要著急!”他也在亂,幾近崩潰,這世上凡知情者哪有不亂的。

三點了?我看了看手錶,果然又進入第四天了!媽的!

我知道自己很急,很憤怒,但我沒亂。


放下季軍的電話,我仍是決定用一秒鐘把100萬贏回來。

檯面賭本只有200萬,他們當然不會開100萬的限紅給我,所以我包了兩張台,每張台投注50萬,加起來就是100萬。

我是這樣想的:先飛牌,飛到兩張台都決定買閒時,就兩邊各下注50萬的閑。

如果兩張台都贏了,我就贏回100萬;

如果第一張台贏了,第二張台輸了,打和;

如果第一張台輸了,第二張台贏了,打和;

如果兩張台都輸了,我就輸100萬。

就是說,我輸的概率只有四分之一,打和的概率是二分之一,但我也有四分之一的機會贏回100萬,而且只需要一秒鐘。這一秒過後,我就可以安心回房間睡覺。


我沒瘋,否則我無法計算得如此清晰,我只是不小心進入了一個瘋狂的世界。不管是在家裡沙發上坐立不安的季軍,還是在賭桌前緊張得瑟瑟發抖的小武,只要這把贏了後,他們就知道我確實沒瘋。

我在兩張台前來回穿梭,在這張台看幾秒,說一聲“飛牌!”,又扭身去看另一張台,那邊飛了幾把後,我又轉身回來這張台。

機會終於來了,我把100萬籌碼推了上去,每張台各押了50萬,買閑。

荷官派完牌,我站著直接伸手把兩張牌用力拍在桌子上,是個9點!娘希匹,真解恨!

這張台已經包贏了,小武也鬆了一口氣,跟著我回到第一張台。

我左手撐在賭桌上,右手惡狠狠地把兩張牌抓起,用力把它們在桌上拍開,但這張台只是6點,而且被對方補出的7點絕殺了。

沒事,打和而已!我朝另一張台的荷官揮揮手,讓她開牌。

“老細,打和了!”肥胖的女荷官在那邊喊了一聲。

我當然知道打和了!所以我並不理會,而是認真觀看螢幕的牌路,看有沒有機會再重新來一次。


小武去收贏回的籌碼,但他走過去後,卻在那張台前呆立了幾秒,走回來哭喪著臉說:“海哥,那邊莊也是9點,打和了!”

我腦袋嗡的一聲,氣血上湧,我站起來,兩大步走到那張台前細看,果然,莊家也是一張9和一張公,跟我打和了!

又輸了50萬!

“繼續開!”我幾乎是用手指著荷官的鼻子在怒吼。

荷官重新派牌,莊9點,閑1點,再輸50萬!我連一丁點機會也沒有。

心臟劇烈跳動,我甚至可以聽見咚咚聲,如果此刻手上有一把自動步槍,我一定抱著它沖入樓下大廳的人群,我突然想起那些美國新聞裡的校園槍手,我也想與這個世界同歸於盡。

我還想繼續下注,但籌碼已經被小武收了起來。


“海哥,回去睡吧!”小武已在央求。

不知是怒還是驚懼,我激動得連骨骼都在顫抖,我心想完了,今晚就要完了,如果不能把200萬贏回來,就是我命中該絕。

但我不能對小武動怒,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好,他才是唯一的戰友。這個賭廳裡坐著的兩個荷官,站著的男監理和帳房小姐,這些人才是我的敵人,他們正等著看我們的笑話。

我還沒整理出頭緒,就被小武硬拽出了賭廳,順著封閉的通道走向禦匾會的另一頭去乘酒店電梯。

路過廣東會的時候,我看到光頭豪客正在大聲地責駡他面前的荷官,賭廳經理和荷官監理都在一旁不停道歉。

我無心去看人家的熱鬧,只是像一隻被黠猱掏空了腦袋的行屍一樣走進了電梯。


有一種動物叫做黠猱,傳說中這種類似猴子的動物能掏空老虎的腦袋。“獸有猱,小而善緣,利爪。虎首癢,輒使猱爬搔之,久而成穴,虎殊快,不覺也。猱徐取其腦啖之,而以其餘奉虎。虎食之,甚美,謂其忠益愛之近之。久之,虎腦空……”

回到房間,我三兩下把衣服脫光,鑽進被窩就睡!如果從此能一睡不醒,那是造物主對我最大的恩賜。

這夜又渾渾噩噩地在床上躺了幾個小時,我不知自己到底睡著沒有,似乎還做了惡夢,不過即便沒睡著也沒有關係,反正睡著醒著都一樣在噩夢裡。只要腦袋能稍微冷卻下來,給我留下一點思考的餘地,我就滿足了。

小武似乎也沒有睡好,他躺在廳裡的小床上,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那不是在睡覺,而是在想事情。


早上八點多,小萱的電話打了過來。

“老公,昨晚睡好沒有?你能趕九點半的船回來嗎?”她問。

我心裡百味雜陳,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說:“恐怕不行,昨晚沒睡好,中午我趕不回來了。”

“怎麼搞的!你說話不算數,中午約好了她們過來家裡吃飯!你是不是又輸了?”她很不滿。

“沒有,贏了幾萬塊……,不過現在很累,要休息。”我忍住心痛說出這番話,這個謊言會讓上帝也發出一聲長歎。

“你太不像話了!又要我一個人招呼她們,那你晚上一定要回來,聽到沒有?”小萱並未起疑心,她只是有點生氣。

“嗯,我知道。”我模擬兩可地應了一聲,把手機塞進枕頭底下。

新的一天又來了。我的心裡忿怒和煩躁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恐懼。

現在,我要拯救的人不是小陳,也不是我自己,而是小萱。

是我最愛的小萱。


災難又一次將要燒到小萱身上了,我終於看清了這個殘酷的現實。

我猛地從床上彈起來,慌慌張張趴在地上準備磕頭,但我又怕赤身露體對神靈不敬,於是穿上長褲套上T恤,這才恭恭敬敬的重新跪倒在地,向著東方磕頭。

媽媽、老爺爺,列祖列宗們,雨辰,請你們原諒我;

大日如來,太上老君,釋迦摩尼,請你們不計前嫌,再幫我一次;

觀音菩薩,請你照顧好小萱。

我把額頭撞擊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東東聲,這種自虐的確具有醫療功效,即時讓我覺得舒服了許多。

冷靜!只要手上還有籌碼,賭徒通常都不會絕望。

這三天已經輸了430萬元,我手頭還剩下120萬港幣,但我突然想起來,明天是五號,我可以結清幾個賭廳上月份的碼糧,加起來至少還有80萬元。

就是說,只要今天慢打慢贏,明天我至少還是有200多萬的賭本,仍然具有衝鋒的能力。

我把這個“好消息”發給季軍,讓他也能稍獲安慰。


計畫明確後,我恢復了鎮定。我把小武叫醒,這個時間已經無法睡著,不如趁早下去贏點錢,中午再回來好好補一覺。

廣東會的賭廳內也有免費的自助早餐,我和小武隨意取了碗菜幹粥和叉燒包填肚子。

光頭豪客又熬了通宵,他終於開始輸錢了。他檯面的籌碼只有一千多萬,低於兩千萬的成本線,他的下注開始謹慎,現在他一口推上去的只是幾十萬,局面打得異常沉悶。

儒雅的老大哥倒是精神飽滿。他自己租了公寓,並不住在酒店裡,此刻也是剛剛來到賭廳開始一天的生活。我挨著他的位置坐下,互相友好地打了個招呼,我也和他一樣只下幾千的投注,今天上午只是用來過渡,雖然睡眠不足,但我能抓住這個重點。

這種過渡反而讓我穩步贏錢,中午十二點多,我檯面贏了二十幾萬。


小陳和老陳拖著行李箱出現在賭廳門口。

他倆神情抑鬱,但看樣子並未絕望,我讓小武收起籌碼,和他們一起下二樓的餐廳吃午餐。

“昨天讓一個朋友匯過來1萬,我們晚上打到5萬多,後來又輸完了。”老陳唉聲歎氣地說。

“該沖的時候不沖,要不昨天早就打回10萬了!”一直在低頭對付碗裡豬骨湯的小陳也抱怨了一句。

我聽的很麻木,其實他們說的也很麻木。

“我們等下就走了,從深圳機場坐飛機回去。”老陳說。

“機票訂了嗎?”我問他。

“訂了,是我妹妹在網上訂的,我們直接去機場取票就行。”他說。

就是說,昨天把身上的路費也輸完了。

“還準備來嗎?”我又麻木地問了一句。

他倆對望了一眼,老陳才猶豫著說:“我們想回去用房產證再套點資金,可能過段時間會過來。”

這是理順理成章的,窮途末路了。我非常理解,但我不說話。

“你情況還好嗎?”小陳忍不住探著頭問我。

我把一塊牛肉塞進了嘴裡,毫無表情的搖了搖頭,不想說話。


十二


送走小陳夫婦後,我和小武回到了酒店房間休息。

贏回了二十幾萬元,這讓我的心裡稍微平靜了一些,順利地睡著了兩個小時。

小萱的電話又把我吵醒了。

“老公,你去碼頭沒?”她問。

我看看時間,下午三點多,我答應她今晚回到家是不可能做到的,要找個理由忽悠過去。於是我說:“晚上約好了他們一起吃飯,吃完我就馬上趕回來。”我又搬出那個已不存在的賭廳股份作擋箭牌。

“那好吧,總之你今晚一定要回來!”小萱無奈地說。


世界又要開始亂了。我的世界其實是由三部分組成:一個是我的公司和社交圈,這個是純物質構成的主體;一個就是澳門,它本來是不存在的,後來像腫瘤一樣在空間裡膨脹起來,並且控制了寄主能決定我的生死;最小的世界就是我和小萱組成的小小家庭,它看似最小,我的靈魂卻只能在此處生存。

如果這個小世界毀壞了,一切都會不復存在。

我不是上官金虹,割捨不下人間愛戀,所以,我註定是一個失敗的賭徒。


光頭豪客已經回房間休息了。他把那塊“私人枱”的牌匾平行挪動了兩米,現在,內廳的另一張賭桌才是他的包台,但他的局勢並不樂觀。

“還剩1000萬!從最高峰的9000萬掉下來的!”QQ妹滿不在乎地嚼著口香糖說。幾日下來,我見她光潔的臉蛋似乎明顯消瘦了。

“我剛才在房間稱過了,這幾天瘦了五斤!”她樂呵呵地說:“我最厲害的一次瘦過十幾斤!澳門就是個減肥的好地方!不過沒事,回去吃幾天又胖回來了。”

她檯面有十幾萬籌碼,這些都是她的贏利,更主要的是她還很年輕,還未看到生活的艱辛,所以她的心情很好。

我一直在下小注,輸了400萬後,我又不得不耐心的像蝸牛一樣慢慢往上爬。不過我心裡很懊悔,如果前兩天能保持這樣下注,或許我不至於又淪落至這個垂死的局面。

這樣耗到晚上八點,儘管心懷失落,我的檯面仍是不知不覺增加了20萬的贏利。


小萱的電話又來了。

“老公,你能趕上最後一班船嗎?”她問。

“嗯,還在吃飯,可能趕不上了,實在不行我就明天回來。”我說。

“不行!不管多晚你都要出關,沒有船你就在拱北租車回來!“小萱堅決地說。看樣子她今晚非要求我回到家不可。

“那好吧,我出關後給你電話。”我只能用緩兵之計了。

小萱逼我回去,這到底是神的旨意,還是魔鬼的陰謀?放下電話,我覺得很困惑。

因為這一整天,我贏回了四十幾萬元,局勢已經開始好轉。加上明天的碼糧,我又看到了翻本的希望。

這也許是媽媽和祖先們和神靈們又在天上幫我,他們不願意看到我的敗亡。

但魔鬼此刻在故意騷擾小萱的心智,通過小萱來克制我,這是魔鬼的伎倆。

所以我不能上當。


心情又開始亂了,手腕上那塊表像一塊磁鐵,時不時會吸引我的眼睛去看一眼。

我檯面的籌碼略有下降。

晚上十一點,小萱的電話又來了。

“你到了拱北沒有?“她越來越生氣。

“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呆在澳門?為什麼不肯回來?你不是贏了錢嗎?“

“明天早上9點,如果你不坐上船,我就過來澳門找你!“

她一肚子氣掛斷了電話。

我害怕她明天過來,如果她來了,世界就要塌了。

所以明天我必須要回家一趟,先安定好後方。但回家的前提,就是今晚必須贏回一部分,我才能甘心脫離戰場。


這要命的賭徒邏輯啊!

我又開始提高投注,急切地尋找好路,兩小時後,四十多萬贏利全部消耗殆盡。

又過了半小時,我倒輸了40萬。

光頭豪客也早就回來了。他幾乎是在晚上十二點准點出現的,看來他是計算過了風水,掐准了這個吉時入場。

睡覺是不可能的事,且不說根本沒有睡意,就算眼皮睜不開了,我也會用一根針把自己紮醒。因為我的末日就要來了,需要每一分鐘都坐在賭桌前拯救!

季軍也睡不著,他一直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發短信,一會兒發給我,一會兒發給小武。

先贏後輸的時候,容易氣急敗壞,你根本不會珍惜手頭的籌碼,這是大多數賭徒的通病。

早上六點不到,我手上的籌碼全部輸完了,包括錢包裡三萬元港幣的現金。

我的血也被這個賭場抽幹了,除了心臟隱隱作痛,身體沒有任何知覺。


光頭豪客正用一隻手支撐著他反射燈光的光頭,在用檯面的幾百萬籌碼苦苦支撐。

我突然很恨他。前天他檯面有9000萬籌碼,這些錢的一小部分就足以使我的生活恢復原狀。

我輸掉的錢呢?又能使多少家庭擺脫困境?

我無力去想了,我腦裡只是反復在想一件事:

明天小萱來了怎麼辦?她知道了怎麼辦?我不能讓她過來。

這樣在房間裡呆滯地躺了三個小時,小萱的電話準時打了過來。

“起床沒?去坐船吧!”

“好,馬上就去。”

過了半小時,換成了短信。

“到碼頭沒?”

“嗯,到了。”

“幾點的船?”

“十二點多到蛇口。”

“怎麼這麼晚?算了!要我去蛇口接你嗎?”

“不用,我自己打車回來。”


我不知道自己這樣說謊有什麼意義,我只是覺得能拖多幾個小時,事情也許會有轉機。

我下來三樓賭廳,把70萬碼糧全部提了出來,永利和凱旋門那邊還有十幾萬,但我們嫌麻煩暫時沒有過去。

光頭豪客終於從賭桌上站了起來,雙手插著褲袋,和他的女朋友一起低頭匆匆走出了賭廳。荷官監理將檯面的“私人枱“牌匾取回,放入了身後的抽屜。這位幾天前還在夢境中遨遊於天際的超級賭客,從2000萬贏至9000萬,最終還是把全部籌碼送還給賭場。

我不停地看手錶,12點半小萱會有一個電話,問我是否到了蛇口;中午1點鐘她還會打電話來,問我是否到了家樓下;她還會煮好午飯,煲好湯,在家裡等我。

她是我的老婆,我們連上網密碼都會同時寫錯,我太瞭解她了。

但我無力保護她,我害了她之後,卻無力拯救她。


12點之前,我把70萬碼糧也輸光了。

我呆坐在賭廳的沙發上,大禍臨頭的滋味終於嘗到了。這是一個判決,我在夢中早就嘗過這種滋味,在那個夢中我失手殺了一個陌生人,呆呆坐在地上等待死刑的裁判,就是這個滋味。

小陳的電話打了過來,手機在一旁震動,但我沒有接聽。

如果我的老婆是小陳而不是小萱,那該有多好!因為小陳是個賭徒,這個結局她可以承受,但小萱不能。

有什麼理由讓小萱去承受?

我竟然在想這些。


“海哥,我想回去了。”小武在一旁小聲地說。

“你先走吧,我還要在這呆一會兒。”我虛弱地說。

“別了海哥,一起回去吧,季軍哥也說叫你一起走。”他和季軍通了電話,季軍想跟我通話,但我搖了搖頭。

“永利還有十幾萬碼糧,我們去取回來。”我掙扎著起身,往賭廳門口走去。

小武追了出來:“取了就回去吧,別賭了海哥,留點錢回家。”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我們打了部的士去了永利,用十秒鐘輸掉了12萬碼糧,又走去凱旋門,用10秒鐘輸掉了5萬碼糧,半小時後,我們回到了金沙酒店。

小萱正在家裡大發雷霆,她煮好了一桌子菜餓著肚子等我吃午飯,撥通手機後卻知道我仍在澳門。掛斷電話後,她把書房桌面上的合影照摔裂在地上。

季軍避開他老婆,躲在社區的石凳上抽悶煙。

我躺在密封的房間內,用世上最髒的語言無聲地唾駡自己,王八蛋!狗!人渣!你為什麼不敢去死?

我的肚子很餓,但我不願意去吃飯。這種人渣有資格吃飯嗎?

小萱給我發來短信:


“你為什麼不肯回來?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死也甘心!”


我的眼淚終於流出了眼眶,這一場夢終於醒了,我們究竟是何時墮入了這個無底深淵?我就是不願意害死你啊!

“走吧,海哥。”不知何時,小武已經把行李箱收拾好了,站在床邊對我說。

走吧,我勉強坐起來,我擔心小萱,無論如何,我要先回家。

不記得有多少次這樣如喪家之犬般離開澳門,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倒在船艙的座椅上。但以前的每一次慘敗,總在痛苦中對下一次懷著希望,總認為有一天能贏回來。

但這一次我知道,世界完全坍塌,已無法修補了。

我得對小萱坦白。

我儘量麻木自己,不讓腦袋想任何事情,夢遊般地穿過了蛇口海關的通道,又閉眼坐上了車,在我最後一點說話的勇氣還未消失的時候,我拖著行李箱回到了家門口,用鑰匙打開了房門。


十三


女人

耶和華神使他沉睡,他就睡了。於是取下他的一條肋骨,又把肉合起來。  

耶和華神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個女人,領她到那人跟前。  

那人說,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稱她為女人,因為她是從男人身上取出來的。

——《聖經·創世錄》


小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見我回來,她冷著臉走上樓進了房間。

書桌上的合影已被她生氣時用剪刀剪爛,鏡框摔裂在地上,還好牆壁上的婚紗照她沒有去碰。我先走入洗手間洗了一把臉,讓自己稍微復原點人樣,這才敢走入房間,她正坐在床邊生悶氣。

我跪倒在她面前,口裡含糊不清地說:“小萱,我對不起你。”

她把頭扭向一邊,側臉對著我,說:“不用這樣,你坐下來說。”

床沿很低,我坐了下來,低頭開始自言自語,想起什麼就說什麼。從4月份賭廳開業那一場大敗開始,說到我一路隱瞞的原因,說到雨辰的死,說到光明他們退股,說到賭廳退股,說到如今輸光賬上所有的錢。我一邊說,一邊發現自己原來真的是個白癡,她是我老婆啊,我為什麼一直在瞞著她?

小萱背對著我,一動不動的聽我說話,等我說完了,房間陷入死一樣的沉寂。


“你把我們的生活給毀了!”她的聲音不大,卻失望得如同夢囈。她站了起來,仍是沒有看我一眼,走下樓回到了廳裡。

我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也許會像霍斌一樣被趕出家門,但我已準備承受了。所以我一動不動躺在房間裡等候發落,怕弄髒了床單又會惹她生氣,我只是躺在床沿的邊邊上。

她沒有哭,廳裡沒有特別的聲響,過了一會兒,她走進房間,扔了兩件衣服過來,說:“你先去沖涼吧!”又轉身走了下去。

我站在淋浴頭下,熱氣滲入體內後又使我找到了家的感覺,心裡稍微好受了一些。但我不想走出浴室,因為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小萱忽然推開了洗手間門,隔著熱氣騰騰的浴室玻璃問:“老公,要多少錢才能還清債?”

她好傻!我的眼淚馬上順著眼角融入了水流裡。

沖完涼,我下來一樓餐廳,她已經熱好了飯菜,坐在餐桌旁,拿著計算器,低頭用一支筆在紙上左劃右劃。


“老公,如果把房子賣了,再去銀行貸點款,能把債務還掉嗎?”她一邊煞有其事地計算,一邊問。我知道她心裡其實毫無主張,她只是像鴕鳥一樣不願意面對現實而已。這幾年來,她每天只是按部就班的回單位上班,從來就沒有為了生計操心過,更不用為怎樣賺幾百萬元去動過腦筋。

“不夠,欠很多,但我還沒有算過。”她此刻沒有生氣,更讓我的心情不能用羞愧來言表,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輸了多少錢,我腦袋早就糊塗了。

“那你明天趕緊算一算,要不打電話給光明他們,讓他們重新入股行不行?”

過了一會兒,她又想到個好主意,略帶興奮地說:“要不晚上我們去找找我爸,看家裡能湊出多少錢,我們再把你公司的生意做起來!”


她幾時才能認清我們的處境,才肯接受我們已一無所有的殘酷現實。我一直在等著她對我發火,希望她扇我幾耳光。但我不願意此時出門去找她爸爸,說實話我此刻不願意見任何人。而且我感覺很疲憊,腦袋重得像灌滿了鉛。

“先別告訴你爸,明天我叫上季軍一起過來商量吧!”我有氣無力地阻攔住她。

半夜,我從一個噩夢中驚醒,手一摸她不在身邊。

客廳開著燈,我走下樓,她正在清點著保險櫃裡的金銀首飾,這些金器大部分都是三月份擺喜酒時親戚們送的。

“別數了,你收起來吧。”她的舉動讓我很心酸。

她還是用紙筆把每一條項鍊、手鐲、手鏈都登記了一遍,聯手上的鑽戒也放進了盒子裡。我咒駡自己真的混帳透頂,這些東西鎖在家裡保險櫃時才是貴重財物,但在澳門只是我十秒鐘輸掉的一注籌碼而已。

回到床上後,我們一時難以入睡,她輾轉反側換了幾次睡姿,終於嗚嗚地哭了。


“老公,如果這是一場夢該多好!”她在我懷裡哭著說。

我的心已經全空了,它飄進了黑色的太空裡。我也不肯接受這個現實,幾千億顆星球中定有一個是由我主宰,我想從我的大本營中尋找最後一絲力量。


第二天上午,我打電話讓季軍過來我家裡。


我們三人在小書房裡商量對策。

“總共輸了超過2700萬港幣,我們現在的外債超過1000萬人民幣。”我把數字公佈給小萱聽。

“公司生意不是還不錯嗎,再找家裡湊點錢進去,慢慢做幾年能不能賺的回來?”小萱問。

“現在每月還要承擔很高的利息,就算繼續做生意,賺的錢也不夠支付利息。”我沉重地說。

“那就跟親戚朋友們坦白了,讓他們停止收利息,我們可以賣了房子籌錢,等慢慢賺了再把本錢還給他們。”小萱說。

其實這個是最好的辦法,女人的直覺往往能簡單有效地解決問題。但我們當時堅決不同意,因為我們是男人,不願意多年經營的名聲信譽毀於一旦。

明明是已失敗的賭徒,卻還要顧及臉面,結果只會越來越慘。


“不行!我不可能賣房子,也不敢讓我家裡知道,欠我乾媽的幾百萬元也沒辦法向她坦白。”季軍坐在地板上抽煙,他一直有氣無力的靠在書櫃上,但一聽說賣房子,他馬上斷然否決。

“老婆,如果事情傳出去,我在事業上要想再翻身就很難了,畢竟我們破產是因為賭,不是因為生意失敗,以後沒有人再會支援我們。”我也這樣說。

其實事情到了這一步仍然有救,但長期賭博,使我們有一種做賊的心態,低估了人性的善,高估了人性的惡。我事後才知道眾多親友是如此寬宏大量,在這一點的判斷上我遠遠比不上霍斌夫婦,以至於我們又繼續朝著地獄的底層往下滑。

“那怎麼辦?利息壓力這麼重?”小萱聽了也手足無措,她沒有做過生意,不能像霍嫂一樣有果敢決策。

“只能先頂著,不能讓事情曝光,再慢慢想辦法。”我說。

季軍也同意。我是公司的法人,主要債務當然是由我出面去承擔,但他最害怕的就是對家人坦白,寧可隱瞞下去,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由於10月份的利息已經付完,這個月我們的財務狀況並不會露出破綻,珠海徐總那裡還差我們一點貨款,僅就利息而言,我們公司仍可以維持很久。所以商議了一個上午,我們認為暫時沒必要馬上做決定,等過幾天冷靜下來再說。

季軍走後,小萱正在晾洗衣機裡脫幹的衣服,我走出去幫她一起晾,猶猶豫豫地說:

“老婆,要不我們離婚吧!”

“離婚?你說什麼傻話,為什麼要離婚?”她驚愕地問。

“我不想拖累你,這些都是公司的債務,本來就跟你無關。”我說。公司是個有限責任公司,我擔心這些債務轉為我個人債務後,就會把無辜的小萱也拖累進去。

“不行!你不要想這些,最重要的是先把公司生意做起來,債務可以慢慢還。”她堅決說。


我終於明白在我和小萱的感情之間,金錢真的只是如同糞土。我以前總以為要賺到億萬身家,要讓自己獲得足夠的安全感後才能給小萱真正的幸福,現在才知道那只是一身銅臭,和愛根本無關。

但我感動之餘,愧疚感卻越來越深。我並沒有表現體外特徵的賭癮,不像我認識的一個農貿市場老闆一樣每天不賭就坐立不安;我只是仍然擺脫不了賭徒思維,那就是:


寧可死,我也要對得起家人,如果不能迅速消除債務,我怎麼對得起小萱?

怎樣判斷哪種是無藥可救的賭徒思維?這個階段的賭徒思維能力明顯減弱,很偏激,思考問題只強迫性選擇可說服自己的那一半。

贏不回來,我對不起家人;(忽略:輸了呢?害得家人更慘!)


沒有什麼比賭博來錢更快,只有靠賭才能翻身;(忽略:沒有什麼比賭博輸錢更快,事實上一直在輸。)

再輸下去,大不了去死,不連累家人;(忽略:輸完了其實又不敢死怎麼辦。)

我得承認,自從那天跟小萱坦白後,我反而回不了頭了,也不願意回頭。

來自地獄的瘋狂火焰早已在我體內燒得通紅,我想報仇。我根本沒有思考過小萱提出來的翻身計畫,我也沒有急著要跑去澳門,但我心裡唯一在不停思考的仍是:

要迅速消除債務,還有比賭更快的路子沒有?


十四

星期一的清晨六點,小萱還在睡夢中,我自己一個人從床上爬起來,靜悄悄地背著高爾夫球包走出門。我不是去澳門,而是去打高爾夫。

今天和幾位球友訂好了東部華僑城的雲海穀高爾夫球場,我其實並不想參加,但他們已經邀約了好幾次,一再要求我這次要露面。小萱也認為我應該回歸到正常生活裡,所以雖然前天剛剛聽聞家裡破產的噩耗,她卻並不會吝嗇這點消費,要求我非去加入不可。因為這些球友都是有正當事業的好友,個個都獨當一面。小萱希望我能被他們影響,儘快吸收一些正能量。

雲海穀球場在深圳風景最美的崇山峻嶺當中,雲霧繚繞,要駕車直達山頂。球場四周是全深圳最貴的獨棟別墅區,山林大宅,有的售價超過兩億人民幣。以往在這個場打球會有心曠神怡的感覺,但今日我打得很差,竟然打了115杆,又輸了兩千多元。


賭是男人的天性(賭命除外)。這幾位球友從來不去澳門,但打高爾夫我們也賭錢,一般是賭一局的杆差,每杆100元。一場比賽四個人,組合對賭的話18洞下來輸贏也會上千元,如果當日有人超水準發揮,又有人打得特爛的話,一場出入可能會超過五千元。但對我們這個級別的球友來說只是增加點娛樂的刺激,不會傷筋動骨,更無法與澳門相比。

職業賭高爾夫的人也有少數,一些深圳的本地村民,興趣由麻將轉化為高爾夫之後,一場輸贏也達到幾萬元甚至十幾萬元。還有幾個混跡於深圳各大高球場的高手經常假扮初哥去幫人代打,這些人擊球姿勢難看,但落點精準,可以達到“扮豬吃老虎“的效果。這世上真是什麼類型賭徒都有。

我沒辦法投入,擊球時常常走神,而且我心裡很自卑。因為我知道,我和這些好友已經有差距了,他們是實心的,我是空心的。


差別更明顯的是:不管他們談論的是生意合作還是閒情逸致,我都提不起興趣。靠做生意三天變不出幾百萬元,飛去海南做三日的高爾夫之旅?我寧可一個人飛去拉斯維加斯或者雲頂,甚至摩洛哥。

我知道自己和他們已經有本質的區別了,我的血液裡比他們多一種成分,叫做賭博粒子。

打完比賽後,四人在附近的海鮮街一起吃了午飯,大家各自駕車回公司。時間已經是中午一點,我開車上了高速,竟然不知不覺在駕駛位上睡著了,車子打著斜線歪向右側的高速護欄,幸虧身後緊急避讓的一輛越野車喇叭聲把我驚醒。

我驚魂未定,把車駛下了高速,在路邊休息。我在大學時一直是學校的運動員,畢業後也常年保持鍛煉,自己的體質何時變得這麼差了!

                              

在路邊小睡了半小時後,我恢復了精神又重新駛上高速。我腦子裡快速地翻過各種片段,欲望在體內越燒越旺。我不停地把車內音樂聲浪加大;當座椅和車玻璃都發生震動時,我又乾脆把車窗和天窗全部打開,又繼續把音量開大!隨著維塔斯的海豚音飆到極限,我也伸直了脖子像一匹狼一樣在風中嘶吼!


小萱錯了。此刻我不能和這些成功的好友們聚會,我不應該出入高尚會所,我不應該看到這些過億的山頂豪宅。

因為一夜的懺悔沒有用,女人的母愛與寬容沒有用,我仍是賭徒。       

不折不扣的,歇斯底里的,淪喪到底的賭徒。

回到公司,季軍正百無聊賴地在電腦上打QQ遊戲。

小武也在辦公室,我把他支了出去,關上門問季軍:“你說,我們該怎麼辦?還賭不賭?”

“當然要賭!但問題是為什麼總贏不到,一次次好像越輸越快!到底問題出在哪裡?”季軍跺著腳苦著臉說。

“行了!既然不敢攤牌,不賭也是死路一條。先不管能不能贏,現在先要籌集賭本。”我下了決定。

先籌錢,讓我們看到生存的希望,至於怎麼賭,是下一步的事情。


我先上網去聯繫斯里蘭卡的項目部張經理,問他下一批訂貨的計畫,因為一旦發貨計畫確定,我們就可以馬上收到30%的預付款,至少有200萬元以上。

賭博的人運氣總是在走下坡路,這種運氣不是僅僅體現在賭桌上。張經理在QQ上答覆說,這三個月內暫不安排發貨!

“為什麼?”我在網上著急地問。

“這裡的政府出事了,負責我們專案的官員正在換屆,施工暫停,斯里蘭卡比國內更FB。”

“那估計要等多久才啟動?”我問。

“時間難定,我也回國內休假,你等我通知。”他答覆。

這個消息對我的打擊很大!因為業務壓縮後,公司就只剩下斯里蘭卡和珠海徐總的生意能讓我們既能賺錢又能獲得現金流。


斯里蘭卡的供貨一旦暫停,我們接下來的幾個月要支付的利息從何而來?

我和季軍認定,這是天意,老天要逼我們賭。

它不但逼我們賭,還創造條件讓我們去賭。

下午四點鐘,正當我們在辦公室絞盡腦汁想辦法的時候,深哥的電話打了過來。

深哥也是客家人,是小萱家的同鄉。他也在從事一些鋼結構的生意,但一直借用我們公司的名義在做,貨款走賬也一直通過我們的帳戶。他和我們合作已經有兩年,感情很好,是自己人。

“阿海,我明天有一筆260萬的貨款要打進來,你幫我查收一下。”深哥說。

我註定要淪喪到底了。

“哦?深哥你的錢急用嗎?如果不急就借我一段時間。”我說。

“不急,下一批發貨沒這麼快,你要用多久?”深哥問。

“一個月吧!我按兩分利息補給你。”我說。我想一個月時間不可能贏不到錢。

“利息不用!我要用的時候你及時準備好就行了!”深哥爽快地說,他知道這幾年我們賬上的流水很大,根本不會對我起疑心。


如果說以前我動用公款會小心翼翼,會有強烈的負罪感的話,現在不會了。

負罪感仍然在,但它已經被厚厚的灰塵覆蓋住,甚至已佈滿了青苔,用掃帚清掃一百次也無濟於事。

我心裡只有興奮,生存的機會又來了!當然我知道自己會還錢,只要贏了,深哥的錢當然會物歸原主。

我還不至於像上海某保險公司的美女總經理一樣,卷了最後一筆公款跑路出國,其實我還是想負責,這是我的底線,賭徒思維裡的最後一點良知。

接下來就是討論策略,該怎麼賭才能贏錢?

針對這個話題,那天下午和季軍在辦公室又浪費了幾個小時,所以在這裡,我絕不會再浪費一個字。

晚上回到家,我得想辦法說服小萱。她不是我的同林鳥,而是我的肋骨,我已決定不會再對她隱瞞。明天深哥的錢到賬後,我就會馬上奔赴澳門。

吃過晚飯後,我和小萱在社區花園裡散步。


“老婆,我想明天過去澳門。”我小心翼翼地對她說。

“不行!我堅決反對,你怎麼又起這個念頭,不准去!”她馬上斷然否決。

我把斯里蘭卡專案暫停的消息告訴她,說服和談判的技巧小萱還差得遠,而我精於此道,很容易把握她的心理。

“那怎麼辦?以後利息靠什麼付?還有別的生意沒有?”她一聽就著慌了。

“現在只有斯里蘭卡利潤最大,又有預付款收款又準時,接別的項目做更難。”我說。見她態度稍有鬆動,我又接著說:“現在公司還能湊出幾百萬資金,如果要每月贏回幾十萬利息還是沒問題的。”

她想了一會兒,問:“確實沒有別的辦法了?”

“嗯,現在攤牌的話我們就是死路一條,不值得。還不如靠澳門先維持住利息,等斯里蘭卡重新啟動後又能把公司生意續上。”

這樣的說法完全是天衣無縫,小萱被說服了。


“你能不能做到早上過去,贏一點錢就晚上趕回來?不能在澳門過夜!”她想了很久,提出這個辦法。

“當然可以,我就當每天去澳門上班得了。”我同意。

“那好吧,你可以先去試一試,但只能帶幾十萬去,而且每隔一小時要發短信給我。”小萱同意了。

“每次贏十幾萬就夠了!你知不知十幾萬別人上班要做一整年?你以前太貪心了,把錢不當錢!”小萱最後生氣地說。

只要還有一點希望,很少人會願意棄子認輸,包括小萱,包括大部分面臨困境的普通人。這是人的本性。

不過很少人知道人性隱藏的部分有多深,就如你看到海面漂浮的冰山,無法猜測出海裡那部分有多麼巨大。

我當然知道,我已從煉獄中走了幾遭,每一次出來後,都驚恐地看到隱藏的自我是如此醜惡。

但我仍然決定繼續挑戰它。我要保護我的家園和我的女人,我要通過戰爭去終結戰爭,這是人類千年來的生存法則,也許只要生命不止,這個爭戰就永遠不會結束。


<十五>


第二天中午,深哥的貨款到賬了。我對小陳說:也許是死路一條;我對小萱說:我們一定能贏回來。我也不知道哪個才是真實的自我,似乎都是。因為它們在我體內爭鬥得如此慘烈,有時令我一身冷汗從夢中驚醒,有時又讓我勇氣倍增信誓旦旦。但我不可避免地進入了一個可怕的下降通道,就和女行長鞏姐、豪爽的戚總、增城的黎仔他們一樣,像所有賭到後期的豪賭客一樣,我進入了逢賭必輸的階段。“逢賭必輸”這個詞準確概括了結果,但容易引人誤解。有一些還沒有輸到肉痛的賭客會輕蔑地說:“沒膽沒本事沒技術你就不要去賭,性格決定命運。”面對這些話我通常啞口無言,因為我以前也是這樣評論別人的。逢賭必輸階段的人,其實是被自己已經輸掉的數字嚇得腳軟了,所以會陷入“當局者迷”的處境,每次總想贏到一個可觀的數字令自己心安,結果往往卻是輸得一乾二淨才離場。這似乎與性格無關,因為有一千個豪賭客,就有一千種性格。


我們第一場當然是贏了。

吃過午飯,我匆匆從對公帳戶裡轉出50萬元現金,季軍要保留證件到最關鍵的時候使用,於是我獨自坐船來到了澳門。小萱在電話裡已經講得很清楚了:“贏十幾萬一定要走;不管輸贏,今晚也一定要回到家!”

有了這個前提條件,加上又是在小萱知情下進行的第一場救贖之戰,所以晚上七點,我贏了18萬元後就匆匆乘船回到了深圳。

帶回家的兩疊港幣現鈔使小萱睡得很安穩,她又看到了希望,不像前兩晚那般惶恐了。但我心裡卻有自知之明,我不得不戰鬥下去,卻對百家樂越來越畏懼。


對於此刻的我們來說,贏18萬元只不過是隔靴搔癢,而且仍舊是走回了“補天”或者“做眼”的老路而已。似乎每次仍可以做到小贏,但賭本已經越來越少,賭膽也越來越小;大注還未投下時心裡已經發虛,更不可能有21點臺灣客那種視死如歸的勇氣。要一場贏回一千萬元我更是想都沒有想過。

雨辰死後,我曾在酒店裡對霍斌說過:“如果小萱出事了,我寧可去死。”

這種負面情緒長期困擾我,也許就是我找了情人小陳的原因。我覺得如果自己能贏回來,又能順帶拉小陳上岸,可以填補我內心深處的愧疚與痛責。

但如果輸了,走投無路了,我不能面對這世上任何一個人,唯獨可以坦然面對小陳。這似乎可以解析為“快樂博彩”的一部分,我願意與小陳一同去赴死,無論是激昂地死還是齷齪地死。這種想法很自私,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因我們都是自甘墮落的罪人。

無論如何,我不想把小萱拖入這個傾斜的世界。


我像搭上了一列不知駛向何方的火車,越走越遠。

第二天,我又乘早晨八點的船過去,晚上八點回來的時候,我滿身疲憊,因為只贏了2萬元。

蝴蝶效應仍在繼續,平靜只是一個表像,等你看到波浪湧來時為時已晚。

僅僅第三天,我就敗北了。

我不甘心進度如此緩慢,因此第三場我從公司轉出了近半資金進卡裡,帶去澳門的共有130萬元港幣。

這幾天來金沙都沒有事先訂房,因為我沒有在澳門過夜的打算。從帳房兌換了50萬籌碼後,頭幾個小時很順利,檯面贏了超過20萬。

本來按照小萱的吩咐,此時應該收手離場,但我不滿意如此微薄的贏利,短信裡根本就沒有告訴小萱實情。我的計畫是要贏50萬元以上。

很快,負能量襲來。它化身為三個二十幾歲的美女坐在我身邊。



三個女孩其實相貌穿著都很普通,跟上回在巴士上勾引我的打工妹差不多。其中領頭的一個穿著略為性感,胸雖然不大,皮膚也一般,但至少露出了一點淺淺的乳溝。

今天不是週末,賭廳的客人不多,這張台只有我一個人。她們從二樓乘扶手電梯上來,轉了一圈後在我左邊坐下,嘰嘰喳喳的說笑,時不時向我拋個媚眼,接著又幫我叫牌打氣。

過了不久,見火候差不多了,乳溝妹突然對我說:“大哥,我的行李箱在房間裡,這把莊我也看好,要不你先幫我押一萬,輸了我馬上回房間拿給你。”

可笑!她們怎能把自己當小陳。我笑呵呵地回應她說:“要不你先回房間拿錢,這把我可以等你。”


我想她的意圖無非是想施展一下媚力,贏了可憑空賺來一萬塊,輸了就帶我回房間做賭債肉償;也許一人的價格難抵一萬港幣,她們還會提出更中肯的方案。

見我這般冷淡,三個女孩尷尬地對望了一眼,訕笑著說:“沒事啦,大哥不打擾你,我們自己去玩!”說完起身拎著包一起離開了賭廳。

其實這是魔鬼的預謀,派她們來點燃災難的導火索。雖然我完全沒有放在心上,但她們走後,我的運氣馬上直線下降,檯面籌碼一直在減少,降至30萬,倒輸了20萬!

這個階段的賭徒心理非常脆弱,根本無法承受一點點虧損,我又開始著急、慌亂。

很快第一輪賭本50萬全部輸完。

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我只能發短信把實情告訴小萱。


“你怎麼打的!竟然會輸完?50萬要贏十幾萬還贏不到?”小萱從辦公室打電話過來,她很害怕,壓低的聲音在顫抖。

我怎敢告訴她曾贏過二十來萬!心裡發虛,卻只能故作鎮定地說:“別擔心,我今晚不回家了,手頭還有80萬一定能慢慢贏回來!”

小萱和季軍在深圳憂心忡忡,我則被那只猴子控制了大腦,在昏聵中又賭了一個通宵。

直到早上六點多,第二輪的80萬又全部輸完。

我像一隻僵屍一樣從座位上爬起來,連走路都搖搖晃晃。賭廳裡一個較熟悉的年輕公關仔問:“海哥,要不要幫你開間房休息?”

我迷迷糊糊中想:開房?我有什麼資格去房間睡覺?我怎麼能再浪費一千多的房費?

於是我搖了搖頭,夢遊般地乘電梯下樓,穿過金沙廣場走進了背後的巷子裡。


這裡有一家足浴店,我走上二樓,推開小小的玻璃門,對老闆娘說:“拿個小房間給我休息,睡三個小時。”

“睡覺200元,先給錢。”

一個穿著吊肩小背心的菲律賓妹子幫我騰出一間按摩房,打開了空調,離開前她問:“不按摩嗎老闆?推油四百元。”

“不用。”

我躺在窄窄的按摩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覺。這裡似乎比酒店房間更踏實,至少能提醒我目前的處境


十六


早上八點多,我撥通季軍的電話:“回公司轉150萬進我卡裡,趕快!”

季軍用哭喪的語調說:“要不你先回來吧?這樣會輸死人的,你不能那麼急啊!”

“我寧可死在澳門也不能現在走!一定要把昨天輸掉的贏回來!”我咬牙切齒地說。

季軍無奈,他當然也想贏回來,於是他匆匆出門驅車前往公司。

這家足浴店很簡陋,廁所也僅能容一個人轉身,這種環境比較符合我這個該死的大輸家身份。不過我的包裡長期備著一袋牙刷牙膏,所以洗漱不是問題。

足浴店的廳也很小,勉強擺下六張可躺臥的單人沙發,有幾個男男女女正在廳裡睡覺,他們肯定也是輸光了沒錢去開房的賭鬼。我在金沙的帳戶裡還有很多碼糧,讓賭廳的公關開房並不需要我支付現金,他們會直接從碼糧中扣費。但我此時的心態就是樂意與這些落魄的賭鬼為伍。我心想被溫水泡了這麼久,從今日起我要學會逆境求生,這比我扇自己兩耳光要奏效。


以前看過一部美國電影,一個貧民窟的新拳手向現任拳王發起挑戰,挑戰者天天在潮濕的地下室苦練擊拳和俯臥撐,拳王則天天在鎂光聚焦下簽名作秀,擺出花拳繡腿合影。挑戰賽的結果當然是拳王被擊倒了。

手機顯示一條銀行的短信,季軍轉來的130萬元人民幣到賬了,他預留了一些作為公司的利息和開支。

我隨即在當鋪裡兌換了150萬元港幣,兩公斤重的鈔票裝入袋中,讓肩膀感受到了一點重量,就像給嗜睡的病人打了一支強心劑一樣。我昨晚沒有洗澡,身上興許會發出臭味,不過我自己聞不到;我也沒有刮臉換衣服,反正我現在也根本不在乎形象了。事實上,我真的已經是一個賭鬼。

在賭廳裡吃過早餐,直播馬上就要開始了,短信上只有兩個觀眾:小萱、季軍。

回憶到這一段讓我很難受。雖然我一直提醒自己要冷酷地解剖過去,做一名看客,但真正看到這段淪喪的過去時又恨不得再一頭往牆上撞。相信讀者們看到了也同樣會心裡發恨,明明已經山窮水盡了,卻不懂得去珍惜金錢,賭徒的心態真的是不可原諒。

因為那天下午,我又全部贏了回來。


雖然只睡了兩小時,但我用消耗本元的辦法讓自己保持清醒,每隔一局就上洗手間洗臉,運動手腳舒展筋骨,並定時給他倆發短信,檯面贏利一直在上漲。

小萱和季軍在深圳轉憂為喜,我在前方也士氣大振,打到下午四點的時候,已經贏回了昨天輸的130萬元!

“趕快去匯錢!”小萱和季軍幾乎同一時間發來一模一樣的短信。

我兌換了現金,下樓去當鋪匯錢,把第二輪的150萬元本錢打回了季軍帳戶。

這時候現金帳面是打平,但實際上還有十幾萬元的碼糧贏利。可是我不想走,因為耗費了兩日,這點成績讓我很不甘心。

算算時間,離最後一班船還有四個小時,我決定贏多幾十萬元再走。


我又忘記了照顧自己疲憊的身體,本元早已虧空了,清醒與崩潰之間僅僅隔著張一捅即破的白紙。

回到賭廳的前半小時仍是小有贏利,籌碼增加了幾萬。

僅僅一局之後,我不敢再向他們直播了,因為我輸了50萬。

昨日輸錢的過程再次被重演,我又像一個瘋子一樣拿著十萬二十萬的籌碼四處找台投注,我想儘快連贏幾口後去船上睡覺。

晚上八點之前,130萬元的本錢再次輸完。


這下我徹底被敵人擊潰,我的戰鬥力早已不復當年,此刻敗倒如同爛泥。

我能讀得懂這家賭廳帳房小姐們和公關們的眼神,他們以前是尊敬,如今是鄙視。

我知道小萱接到這個電話會是什麼滋味,家裡有一個賭鬼,厚顏無恥地打電話告訴她:“輸完了。”

小萱在家裡想死。

季軍躲在公司想死。

我想死,我害得最愛的老婆和最好的兄弟都陷入絕望,但我沒有自殺的勇氣,我連回深圳見他們的勇氣都沒有。

我坐在新港澳碼頭二樓的地板上,我以前出門總是衣冠楚楚,現在我根本不會考慮自己在公共場合的儀態。距離開船還有十五分鐘,我手裡抓著船票,但說服不了自己入閘,一進這個閘口我的債務又多了130萬元。


第二天早晨,我開車送小萱去上班。

“你今天還要去澳門嗎?”她問。

“要去,我準備上午就過去。”我愧疚地說。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怎麼賭的?你以前還能用二十萬贏回一百兩百萬,為什麼現在一賭就輸?次次都要輸光了才回來?你知不知道這樣下去會害死很多人?”小萱生氣地說。她語氣激動,但很無奈,她也指望我能從澳門贏回來。

我被她問得啞口無言,只能苦笑著說:“現在壓力太大,我今天會儘量謹慎,贏幾十萬晚上趕回來。”

其實昨晚在回家的路上,我已經在醞釀一個歇斯底里的計畫,但我不會告訴小萱。


在貸款申請表上簽了名後,我把清單交給小武,讓他上午整理出全套資料交給這人。部分銀行流水清單需要列印,銀行就在公司樓下,小武下去很快就辦完了。

我讓季軍重新把120萬元人民幣劃到我的卡上。

“能不能帶少點過去?你現在輸得太快了!”季軍說話時語調和表情總是那麼絕望,事實上,他已經崩潰了。

“本錢少沒用!你不用擔心,我會想辦法補資金進來。”

我已經不顧一切了。我決定瞞著小萱大量舉債,而且這第二輪舉債我不會考慮成本,包括資金成本和人情世故,只要短期內能借到更多的錢,我就有更大的翻身希望。

這是一條不歸路,我不能確信自己能成功,但只要一出現失敗的端倪,我就儘快和小萱離婚。


十七


處理完事情,趕到澳門時已經是中午12點。

我來到金沙賭場的二樓美食街吃午飯,點了一份日式燒鰻魚,端著盤子選座位的時候,看到那位儒雅的老大哥正坐在角落裡對著我微笑。

我走過去與他同台坐下,向他打了個招呼。

“看你最近好像每次都賭得很急的樣子,你應該慢慢來。”他用淡淡的口吻說。

“身不由己。”我低頭吃飯,心不在焉地回答。

“呵呵,不是身不由己,來賭場的人其實都是無事生非。”他說。

“那是剛開始,生非之後就不會無事了。”我回答他。我倆的對答像是在打機鋒。

他搖了搖頭,說:“啥時候都是無事生非。你扔一個石子進湖裡,波紋總有靜止的時候;你不停地仍石子進去,波紋就永遠不會停。”

“停了不就成了死水一潭嗎?誰能承受得了?”我說。

“不是不能承受,是不甘心接受而已。前面是輸點小錢不甘心,中間是放不下面子不甘心,後面就是對認命不甘心。”他能說出這番話,證明行走在江湖裡他確實稱得上是老大哥,只是還沒達到老夫子的境界。

老夫子通常都是一笑置之,啥也不說。

“那你呢?”我反問他。

“我老了,滿世界玩也玩夠了,這幾年澳門也把我消磨得差不多了,就乾脆留在這裡再快活幾天。”他悠悠地說。


你的錢還夠你快活多久?我差點脫口要問這一句。不過我忍住了,因為我知道他是善意。

“你還年青!”他意味深長地說了這麼一句。

我還年青,當然可以慢慢來;但就是因為我年青,我不想向任何事物順服,我要死拼。

午飯過後,我手裡揣著150萬籌碼又投入了戰局。

我身上的負能量很重。老實說,這種狀態下,除非我在150萬賭本的基礎上一路在贏錢,我才有完勝收官的可能;否則一旦我手頭的籌碼跌至成本線以下,我心裡就會又急又怒,因為我又輸了時間又輸了錢!這兩樣我都輸不起,這就會使我像個瘋子一樣開始下大注。可笑的是:輸贏各占50%的幾率再也沒有了,每每我啟動十萬二十萬的大注時,我總是連輸五六口才能勉強贏一口,天平永遠傾斜向我的對家。

下午四點不到,我手頭的籌碼又只剩下50萬。


“求求你不要打了!先停!我和季軍馬上過來!”小萱打電話過來時聲音都在發抖,辦公室裡人多,她不想被同事聽到。

“你別過來了,季軍過來就行,你不上班對工作影響不好。”我傻乎乎地說。

“我有休假,不用你擔心!我在這裡也是什麼心情也沒有!我不能坐在家裡等死!”她生氣地說。

她態度這樣堅決,我只好停下來收起籌碼回房間等他們。

幾乎是一夜之間,我的老婆從豐衣足食的幸福生活中淪至了要與命運做生死搏鬥的狀態。如果說我和季軍的心理落差已經是天堂地獄的話,小萱此時的心理落差又是何滋味。女人對苦難的承受力永遠要比男人更強。

在床上躺著一直到晚上八點多,小萱和季軍乘船從蛇口趕了過來。

為了節約房費,我讓服務生在客廳里加了一張小床,季軍晚上就睡在廳裡。


“我們一路上在說你,都搞不懂你到底是怎麼賭的?所以一定要過來看看,為什麼這麼難贏?你以前又是怎麼贏的?”小萱埋怨地說。

我也不知道。以前看著鞏姐他們那類末路的賭客下注總是輸多贏少,場場逢賭必輸,總覺得不可思議,現在自己也變成這樣。難道在背後出千的不是賭場,而是魔鬼?

三人一起吃完晚飯,又回到三樓的廣東會。

賭本還剩下五十萬,我下注一直小心翼翼,有兩個年輕人開的牌很旺,連續拉了六七個莊,我也跟著兩萬三萬的押了上去。

小萱和季軍在一旁搖頭。小萱說:“老公,你這樣下注沒用!贏不到錢!看準了你就應該推幾口上去!”

“那輸了怎麼辦?只剩下幾十萬本了。”我說。

“你都已經輸了三千萬了,還在乎這幾十萬?推上去,贏了就回家休息,輸了就認命!回去跟親友們攤牌,從零開始!”小萱不耐煩地說。


她不明白賭徒的心態。末路的賭徒總是希望能保留住手裡最後一點賭本,這樣才覺得人生有希望。我這種想翻身的,老大哥那種想熬多幾日的,不外如此;只有想自殺的人才會用最後的賭本不顧一切去曬冷,但往往想活命的人死了,想死的人卻活了下來。

他倆的意見一致,我於是把注碼適當提高,開始用5萬的注碼尋找機會。可惜,運氣又開始下跌,半小時後,手裡籌碼只剩下10萬。

季軍現在已經完全是一副聽天由命的心態,他也不關心我們的輸贏了,自己帶了幾千現金在樓下小賭,留下我和小萱在三樓賭廳。

小萱也失望至極,她坐在身後的餐桌旁,手撐著頭在遠遠看著我下注,她覺得沒希望了。


過了一會兒,她在背後叫了一聲:“老公,你看看左邊的台!”

我扭頭望了一眼,那邊開牌後是一條筆直的單跳,我於是走了過去坐下。手上只剩下10萬一個的大籌碼,我猶豫了一下,轉過身向小萱徵詢:“老婆,我全推了?”

她一手撐著下巴,另一隻手無奈地揮了揮。

我於是把10萬籌碼推上去買單跳,中了,又繼續全推,過了三關,贏回接近80萬。

這樣下大注搏命的效果似乎很好,小萱也開始走過來,覺得事情會有轉機。

但持續這樣下注的話,很快就會輸完,只要運氣一轉向。

半個小時後,手上一顆籌碼也沒有了。


小萱坐在餐桌旁,虛弱至極,公關剛送來的一個大果盤她一口也沒吃。我故作放鬆的拿起一塊西瓜給她,說:“老婆別想這麼多了,吃點水果吧?”

“我吃不下,我現在就是想死的感覺!我真後悔,這段時間為什麼要讓你來澳門!”她把我的手推開,搖搖頭無力地說。

季軍也從樓下回來了,他默不作聲地坐在一旁,已經看出了我們的結果。

賭廳裡人多,我不想讓別人看我們的笑話,於是帶他們先回到房間。

“現在怎麼辦?”回到房裡,季軍點著煙問。

“回家攤牌,還能怎麼樣?”小萱生氣地說。

他們一起望著我,我並不做聲。


“你還想留在這?留著有什麼用?”小萱問。

“我想去找華姐簽碼,再博回來!”我也吸了一根煙,堅決地說。華姐的欠款是好不容易才還清的,前段時間我雖然說過不會再找人簽碼,但現在我為了扭轉敗局已經歇斯底里了,不會再考慮負債的後果,早上在辦公室借的小額貸款就是瘋狂計畫的一部分。

“華姐肯簽嗎?你上次拖她這麼久?”季軍問。

“她應該肯,她也希望我好起來。”我說。

這是賣火柴小女孩手中點燃的一根火柴,明知遲早會熄滅,卻能給三人帶來希望。於是我打電話給華姐。

“你又輸了?”華姐在電話裡問。

“是!輸了一百五,現在想博回來。”

“我一直都在勸你不要賭,你又不肯聽!唉!這樣吧,先給你五十,你們現在過去凱旋門,我讓路仔陪你吧!”


在澳門簽碼就是這樣一個漩渦式的輪回,你不停地從洗碼人手中借錢,靠國內的資金平賬,然後又在澳門借出,輸完,又挪動國內資金還債;直到你國內欠了一屁股債,你仍然有能力在澳門賭錢,但等你在澳門也欠了一屁股債的時候,才是真正賭不動的那天。

小萱和季軍雖然對百家樂沒有賭癮,但他們的“癮”是在對回歸正常生活的寄望上,這塊強力的吸鐵石會讓任何一個來澳門陪賭徒的親人在賭中欲罷不能。

我們打了的士來到凱旋門二樓的賭廳,路仔已經到了,他笑著迎上來說:“海哥,好久不見了!”


季軍和小萱都和路仔見過幾次,大家並不陌生,熟絡地打成一片,氣氛要比在金沙廣東會融洽多了。

路仔買了50萬的籌碼,這次我打得很謹慎;小萱也輸怕了,不敢再建議我沖大注。檯面籌碼緩慢上漲,贏了十幾萬。

華姐也中途趕了過來,她帶了一份自己親手做的“原只大凍鮑”,用玻璃飯盒裝著,個個都有小萱半個拳頭那麼大。

“嘗嘗吧,這是我自己做的澳洲凍鮑魚,用濃湯雞汁燜熟後,放進冰箱凍一晚,第二天再取出來燜一次,再放進冰箱凍,做了兩天才弄好的。”

澳洲鮑魚的味道很鮮美。華姐坐在我和小萱的中間,用長輩的口吻說:“其實你們家裡出了事之後,阿海你根本就不應該來賭!至少半年不能進賭場。這等於是辦了一場白事,哪裡還會有好運?說了你又不聽,現在越輸越多。”

我無奈的搖了搖頭,說:“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我就是一直在瞞住小萱,才導致現在這個局面。”

“現在想這些也沒用啦!你這次能贏就儘量贏一點回去,但以後儘量要小賭了,留的青山在,什麼都可以慢慢來嘛,這麼後生!”她勸慰道。

“華姐,真的很謝謝你!”小萱在一旁對她說。我們目前的狀況,也許華姐也清楚簽碼資金會難以收回了,除了生意角度,她的簽碼確實帶有幫忙的意思。

“不說這些了,你們不要急,慢慢打,我先回去店面照料一下。”十幾隻鮑魚吃完,華姐收起餐具打了個招呼,起身離開了賭廳。


十八


這晚打得很謹慎,贏至25萬的時候,時間已經是半夜兩點,三人感覺都比較疲倦,於是我理智停手,對路仔說:“今晚就這樣吧!我們回去休息,明天早上睡醒再給你電話。”

夜晚跟小萱在金沙酒店裡緊緊摟抱著入睡,風雨飄搖的日子,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命運的漂泊無依。在這家酒店的房間裡,我還和另外一個女人這樣生死相依過。

想起這個絲毫不讓人感覺浪漫,而是骨子裡浮起一股徹底的寒冷。命運已提早給我暗示,我為何沒有順服?導致把小萱拖累到這裡?愧疚與恐懼中我把懷裡的小萱抱得更緊。

第二天早上,路仔已經在凱旋門等我們,取出了75萬存碼後,我的精神很好,很快投入了戰鬥。

一晚的睡眠很好。可惜,睡覺這個因素在賭博中只負責減分,不負責加分。那就是:不睡覺就通常會輸,睡得好卻未必能贏。


為了贏回150萬,我今日準備了20萬的敢死隊,誰知看準了一沖上去,敢死隊就全部陣亡。

中午12點的時候,75萬已經全部輸光。

第一次坐過山車的人通常會嘔吐,但天天坐過山車的人,走在平地上興許還會不太習慣。我就是那種已經對劇烈刺激麻木的人。眼見小萱和季軍一臉的絕望表情,我並沒有走上前跟他們抱頭痛哭,而是迅速拿起電話,撥打華姐的號碼。

“華姐,50萬輸了,你再簽100萬給我吧!”

“哇,得唔得概呀,你呢樣賭法!如果給你又輸了怎麼辦?”她在電話裡猶豫道。

“華姐,通過上次還錢你也知道,我還是會對你守信的。”我回答她。

她又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說:“你把電話拿給路仔聽吧!”

路仔接聽了電話,放下後對我說:“海哥你們在這裡稍等,華姐讓我現在回店面再拿100萬現金過來。”

這100萬匆匆趕過來的援軍,要救援的是已經被包圍的200萬部隊,而包圍我們的敵軍人數無法估計,加上指揮官又喪失了拼死一決的勇氣。

結果,晚上八點多,100萬援軍又全部陣亡。


路仔在一旁跟季軍說:“他以前打得很冷靜,現在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每次輸了就下大注,怎麼勸也勸不住!拉他也不肯走!”

華姐也趕了過來,她拿出一張借據,一邊讓我在借據上簽字一邊埋怨道:“說了叫你不要賭,你又死不肯聽!你這種狀態怎麼可能贏錢?”

我草草在借據上簽了名,蓋了個指模。做這些事我已經麻木,因為早有心理準備,現在債務多一百五十萬元和少一百五十萬元又有什麼區別?這種自暴自棄的心態並不會增加我的悲哀,只會讓我產生更大的敵對情緒。我恨自己,但我要咬著牙和賭場幹下去!我要和全世界對著幹。


“走吧!回深圳,在這個地方呆多一分鐘我都覺得厭惡!”小萱青著臉拉著我的胳膊說。

“回去吧!回去好好調整一下自己。”華姐和路仔也向我們揮手告別。

我們三人攔了的士,回金沙酒店取了行李箱,又下樓攔的士急匆匆地趕往新港澳碼頭。

的士到了碼頭的二樓出發大廳門口,小萱和季軍已經開了車門下去,我掏出錢包準備支付車費,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於是無奈地向他們招招手,說:“上來吧!走不了!”

“為什麼?”小萱問。

“現在已經晚上九點了,最後一班船已經走了!”我說。剛才大家賭到急怒攻心的狀態,把時間概念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那就去拱北,在那裡包台車走!”小萱著急地說。

“這樣太折騰了吧!”季軍反對。

“老婆,拱北過關慢,回去還要在蛇口碼頭取車,到家也半夜了。房間反正已經續了,明天一早再走吧!今晚我們三人好好再商量一下。”我勸小萱。

“我真不想呆在這個鬼地方!”小萱閉著眼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眼淚已經掛在她臉上。


( 我看到這裡, 很是不爽!!  十萬個理由去反對這種賭徒)


三人又傻傻地回到酒店裡。幸好賭廳用碼糧幫我們開的房間不用辦退房手續,房卡還在我們手裡,因此又拖著行李回到了房間。

在廳裡泡了一壺茶,三人心事重重,並不能商量什麼辦法出來。我心裡當然知道自己的瘋狂計畫,但我不會告訴小萱。

看了一會兒電視後,季軍百無聊賴地說:“呆在房間沒事幹,我先下去試試,看能不能贏幾千塊錢。”說完,他就換上鞋子出了房間。

季軍離開後,小萱忍不住趴在床上哭了一會兒。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安慰她,她抓著我的手問:“老公,現在怎麼辦?我們就這樣完了?”

“不會完,我會想辦法挺過去的。”我安慰她。

“辦法?你還有什麼辦法嗎?”她不相信。

其實說完這句後,我確實想起一個人。


我想起阿強。

好久沒有和阿強聯絡過,因為擔心他把我的行蹤告訴同學們,我最近來澳門一直躲著他。我還欠他60萬港幣,但憑我和他的交情,仍然可以繼續向他開口簽碼。

於是我走到廳裡撥打阿強的電話。

“你又來澳門了?”電話接通,阿強問。

“對,輸了。”我說。

“那你怎麼打算?”他問。

“想找你簽100萬,行不行?”我直接問他。

他猶豫了一會兒,說:“我怕這樣賭下去會害了你,回頭他們還責怪我助紂為虐……要不你在房間裡等我一會兒吧,我馬上過來和你聊聊!”


掛上電話,小萱緊張地問:“你剛才打給誰?怎麼又是簽碼的事情?”

我說是阿強,他馬上過來。

小萱聽到是阿強,放下了心。此刻她的心情也是寄希望於今日能夠翻本,把希望帶回家留給明天。如果說到了這個地步還能像聖人一樣說自己願意回家去向全世界攤牌的話,我只能說這位聖人站著說話不腰疼。項羽會在江邊自刎才名垂千古,趙雲單槍匹馬殺出重圍才成為英雄,唯獨沒聽說像一條死狗一樣回去哀憐的人會被人尊敬,何況手頭還有一線生機!


半小時後阿強到了房間,見小萱也在,他坐下來搖頭歎息道:

“你們倆個呀!唉!”

“不關小萱的事,是我一直瞞著她。”我說。

“就算她不知情,也是監管不力的責任。畢竟你們還是夫妻,應該共同面對一切事情。”他說。

“是我的錯,我太縱容他了。”小萱在一旁說。

“我也不想問你已經輸了多少,我只想問你,以後怎麼辦?”他問。

“我還得賭下去,否則最近利息窟窿填補不上,公司會垮。”我說。

“那你輸了豈不是垮得更快?好了,先不說輸,你打算贏到什麼地步就收手,什麼時候不賭?”他問。

這個話題無解,就目前的我而言。而且關於賭的話題對阿強不能說任何假話,騙不過我的話自然也騙不過他,沒有必要說。我只能對阿強說:“只能儘量贏,保持盈利,累了就走。這段時間必須多來幾趟。”

“我怕這樣下去,同學們都會說我在害你!嫂子,你說對不對?”他轉頭對小萱說。

“是我們做錯了,現在走這步都是無奈,不會怪到你身上的。”我對他說。

他想了一會兒,下決定說:“這樣,我只能給你40萬,跟以前的數一起剛好湊夠100萬。如果你贏了,以後再過來我繼續支持你,不管你外面是不是還欠錢。如果你輸了,就馬上離開澳門,怎麼樣?”

“40萬太少了!100萬才夠!”我很失望。

“不行!你現在的狀況本多也無用,完全看心態和運氣。就40萬,打得起來就打,打不起來就聽天由命了。”他堅決地說。


話說到這份上已成定局。不管怎麼說,40萬元仍是鼓舞人的希望,我曾經有過多次靠這個數字打回200多萬元的經歷,阿強和小萱都知道。於是繼續在房裡閒扯了一會兒家常後,阿強離開房間,吩咐我直接去金沙三樓他們公司的貴賓廳拿碼便可。

又是一個債務輪回!我辛辛苦苦還給華姐和阿強的賭債,重新恢復了原狀!

這個40萬元的輸贏過程非常具有戲劇性。賭的細節我不必再描述,只能說,到了這個程度的賭博,牽一髮而動全身,已不是在和賭場賭,每一個生活因素都在制約你,讓你患得患失,在輸與贏之間茫然失措。

阿強走後,我和小萱下樓去廳裡拿碼,但當天晚上運氣不好,很快就輸剩11萬元,不過我當時定力超強,覺得時辰不對,竟然把剩餘11萬元存回帳房,拉小萱回房間安心睡了一覺。


十九


半夜醒來,一看手錶只是淩晨四點。季軍在客廳裡熟睡,不知他自己小賭的輸贏如何。我從床上悄悄爬起,準備獨自下去戰鬥。

小萱被我的動作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問:“幾點了?你下去嗎?”

“嗯,還早,你繼續睡吧。”我小聲對她說。

“你小心一點,別輸完了。”小萱翻了一個身,又繼續進入睡夢中。

在賭場裡面,白天或是黑夜根本不重要,因為你也感覺不出來。清晨時分會讓你感覺爽朗一些嗎?不會,仍是過度的高氧讓多巴胺在你的腦內運轉。對於一個老賭徒來說,賭場的空氣和氣味已經和腦內多巴胺形成了條件反射,外加迷離的燈光,重複的音樂,只要你一進入賭場就會身不由己,這是一個生理陷阱。

我穿過長廊走回賭廳,在帳房取出了剩餘11萬籌碼。


半小時後,只剩下三萬五不到。一個女公關站在我身後不停地用手機發短信,我知道她正在把賭局進展直播給阿強。

無路可走了,我站起身來,選了一張台決定連沖幾口,每口都押本金的一半。

第一口押了1.7萬,中了,總數5.5萬;

第二口押了2.7萬,又中了,總數8.2萬;

第三口押了4萬,總數12萬左右。

於是我又重新坐下來,自己親手開牌,運氣開始好轉,幾乎是我要什麼牌就會來什麼牌,我把牌蓋在座位的8號數字上,翻出來就是一個8;雙方都是4點時,我把牌蓋在1號位上,翻出來就是一個A,我的籌碼總數很快就攀升到50萬以上。

瘦高的中年女荷官對我說:“你為什麼不敢把把曬冷?我從來沒有見過誰有這麼旺的運氣,要什麼就來什麼!”


可惜!我不是那位打法潑辣的李大姐,否則我確實已經把籌碼打到300萬以上!

但我已經冷靜下來,而且恢復了信心,籌碼仍在繼續增長。

小萱已經睡醒了,她從賭廳門口走了進來,檯面籌碼接近60萬,已經開始有贏利了,這讓她感到安心些。

我暫停歇手,和小萱在廳裡點了早餐,打電話通知季軍下來一起用餐。

時間已經是早上八點,今日是週四,季軍覺得他留在澳門用處也不大,決定乘最早一班船先回深圳,在公司裡坐鎮。

“前兩天很多供應商打電話到公司催款。”他說。

“你先回去應付一下,儘量不要他們打我的手機。昨晚戰果如何?”我問他。

“小贏一兩千。”他嘿嘿道,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那對於我們的大局來說並不重要。


早餐過後,季軍離開了賭廳。我和小萱又繼續投入戰局,這一輪的兩個小時異常艱辛,好幾次籌碼跌至30萬,又被我惡狠狠地用曬冷一半的手法打了回來。

贏至90萬的時候,人又一次變得疲憊不堪。

“再回去睡兩小時吧!”我對小萱說。

“不才剛睡醒嗎?又睡?”小萱疑惑地問。

“沒精力了,頂不住!”我再次把籌碼存回去,拉著她回了房間。

這次把鬧鐘調整為兩小時正,睡醒之後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半,我們在餐廳簡單吃了午飯回到賭廳。

我想在帳房把90萬籌碼全部取出來,帳房小姐說強哥有吩咐,一次只能取45萬。於是我打電話給阿強。

“我是為你好,怕你控制不住。你現在的節奏非常好,每次就用幾十萬本打就行了,輸了再取第二輪出來。”他睡意朦朧的說。

爭辯也無益,估計阿強是看了直播的短信,知道我經常曬冷一半,怕我這樣打會很快輸完,所以採取限制的手法。


我用45萬籌碼仍是很快打了上來,下午兩點過後,檯面籌碼又接近100萬。

賭博,只有兩種情況下才能獨立於生活。

一種是小賭,不痛不癢的娛樂性質,這種賭博對生活無干擾。不管是要去談生意,陪家人郊遊,或是與朋友聚餐,家裡的小狗生病,都可以讓你隨時抽離賭場,因你對賭場沒有依賴性,對你而言它一點也不重要。

第二種是已經輸到眾叛親離,拋了家,離了婚,手機從來不會響,再沒有親人朋友關心你的死活。這種狀態下賭博也是完全獨立的,因為這世間的一切已經基本與你無關,如果你能贏回來,或許能重新回歸世界;但你輸完了,輸死了,也不會有人放在心上。所以你就安下心來去賭吧!


而我的狀態,卻是最要命的兩頭牽掛狀態,生活中的每一項內容我都捨不得放棄,但我又想偷偷把錢贏回來。

下午時間,季軍已經回到辦公室,他的電話先打了過來。

“廣州的建達公司一直在催款,看起來他們很生氣!馬上要打電話給你。”

他的電話剛掛斷,廣州的電話果然打了進來,是業務員小賴。

“海哥,你上周答應我們的90萬貨款今天能否結清呀?老闆逼得我實在頂不住了!”小賴哭喪著臉說。

“小賴,你能否跟公司解釋一下,再支援我們幾天,下週一肯定能結給你們。”我說。

“我試試吧,海哥,你不要再為難我了!”


我正準備靜下心來投注,小賴的電話又打了進來:“海哥,我讓公司副總鎮哥跟你通話。”

阿鎮跟我吃過兩次飯,為人不錯,但交情並不太深,他說:“海總,我們這裡遇到了困難,今天無論如何你要把我們的貨款結清,大老闆已經生氣了,說今天收不到錢,就取消你們公司的賒帳額度,而且明天派人上門催收。”

話已至此,我不想得罪這家供應商,只能先敷衍著說:“給我兩小時安排一下,先湊點錢匯給你們,可以嗎?”

這個承諾很快變成一塊重石,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得維持公司的信譽,因為公司已經沒有流動資金,未來數月都必須靠信譽來周轉。

手頭籌碼很快下跌到70萬,不但沒有贏回貨款,反而有把賭本輸掉的趨勢。

小萱在一旁很著急,她問:“你不能跟阿強商量一下嗎?讓他先幫你打錢回公司應急?”


我當然想過。但是手頭這些籌碼是好不容易才打起來的,連昨天輸掉的200萬元本都沒有贏回,現在匯回去的話,豈不又失去了翻本的希望?

眼看時間已經接近下午四點,對公轉帳只剩下一個小時了,我無奈決定先匯50萬元回去,湊足40萬人民幣應付一下建達公司。

我打電話給阿強。

“你要匯錢回去給公司救急,這是正事,我也不會不幫你。但是按我們公司的規矩,如果簽碼的客人從公司匯走了現金,以後就不能再加簽了,除非把欠款結清。”他說。

“我再補5萬進帳房,你先讓財務幫我匯50萬港幣回去吧!”我只能先採取這個方案。

這緊急到賬的40萬元貨款讓供應商暫時停止了電話攻勢,但卻始終使我心神不寧。

我預感到,一場債務風波即將到來,我必須贏更多的錢回去才能提前阻止它。

心態一旦起了這種變化,要想繼續贏錢已經不可能。


我當然想過。但是手頭這些籌碼是好不容易才打起來的,連昨天輸掉的200萬元本都沒有贏回,現在匯回去的話,豈不又失去了翻本的希望?

眼看時間已經接近下午四點,對公轉帳只剩下一個小時了,我無奈決定先匯50萬元回去,湊足40萬人民幣應付一下建達公司。

我打電話給阿強。

“你要匯錢回去給公司救急,這是正事,我也不會不幫你。但是按我們公司的規矩,如果簽碼的客人從公司匯走了現金,以後就不能再加簽了,除非把欠款結清。”他說。

“我再補5萬進帳房,你先讓財務幫我匯50萬港幣回去吧!”我只能先採取這個方案。

這緊急到賬的40萬元貨款讓供應商暫時停止了電話攻勢,但卻始終使我心神不寧。

我預感到,一場債務風波即將到來,我必須贏更多的錢回去才能提前阻止它。

心態一旦起了這種變化,要想繼續贏錢已經不可能。


因為賭博不是你易就手的工具,事實上,它永遠站在你的對立面,它其實是故意跟你作對的。

我的運氣突然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上午是要什麼牌就來什麼牌,現在是幾乎不敢碰牌,莊家每一把都是7、8、9點,我要艱難博數次才能勉強贏一口。

小萱很生氣,很著急,但是沒有用,我確實在努力,只是無濟於事。

只剩下10萬籌碼了。

大勢已去。清晨能用3萬打回145萬,但現在這個10萬是不可能翻身了,我心裡很清楚。

我和小萱坐在沙發上發呆,嘴裡的雪梨嚼不出任何滋味。女公關走了過來,把手機遞給我,說:“強哥找你。”

“海洋,不要打了,剩下10萬港幣你帶回去吧!”阿強說。

我無話可說,賭不下去了,確實已經心力憔悴了。


我心裡感覺一種恐懼,是老天有眼,還是魔鬼一直在暗處?我的瘋狂計畫尚未正式實施就似乎被他們窺破了!深哥的260萬元貨款,華姐的150萬,阿強的40萬(雖然未輸),這一輪又不知不覺輸了接近450萬元港幣!我想耗盡資源來集合剩餘的兵力與之對抗,卻莫名其妙地被敵人分步瓦解了!我已經不是當時制訂“補天計畫”的那個冷靜縝密的海洋,現在我總是慌亂得像一隻無頭蒼蠅,無法執行自己的任何一個計畫!

這樣下去終歸是死路一條,我得和小萱分手了!我心裡暗中在想。

這樣一想,雖然很傷感,但心態反而有點放鬆,感覺壓力減輕了。

離開家人是對家人負責嗎?天知道!賭徒的邏輯總是脫離于正常世界。


在帳房兌換了10萬現金,我把這疊港幣塞進小萱的手裡,說:“你拿著吧!”

“你公司不是急用錢嗎?你先帶回去應急吧,我又不需要用錢!”她說。

“放你那安全,我要的時候再說吧!”我說。

乘坐金沙酒店的大巴來到碼頭,正趕上即將開航的一班船。坐進船艙內的靠椅,輪船鳴起汽笛,緩緩駛出澳門碼頭,小萱才如夢初醒地靠在我肩膀上問:“老公,現在應該怎麼辦?”

我長吐了一口氣,回答她:

“先別想那麼多,回去我再慢慢跟你說。”


二十


回到蛇口已經晚上八點,正是晚飯的時間,我們去蛇口碼頭的停車場取車。

坐上車,我擺出一副笑臉對小萱說:“老婆,去哪裡吃一頓好的?”

“有什麼好吃的!沒心情,回家吃麵吧!”小萱惱恨地說。

“這點回去要餓扁了。”我打趣說,想讓她開心起來:“去吃川菜吧!保利城那家。”

我倆平時都很喜歡吃麻辣的川菜,小萱聽到川菜也有了點興趣,見我還一副喜氣洋洋的模樣,她哭笑不得的說:“你真是不知死活的傢伙,啥也不怕!”

“哈哈!”我笑道:“用季軍的話說,過一天算一天吧!”

其實,今晚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對小萱講,所以這餐飯一定要吃得開心,不能隨意。


雖然地下車庫可以免費停車,但我們還是把車子停在保利影院路邊一個寬敞的窩窩處。這裡停車被開過好幾次罰單,不知南山的交警同志們為什麼這麼死倔,因為這個位置不會影響任何交通。我不喜歡地下室污濁的空氣,我和小萱喜歡在路邊下車後漫步在優美乾淨的海岸城中心的感覺。

海岸城還是那麼繁華,這個商業社區有厚重的休閒人文氣息,人流多而不雜,比香港的銅鑼灣要舒服多了。

走在街上,小萱拉著我的手,突然說:“老公,我覺得心裡好虛,以前每次走在這裡都覺得很開心,但現在這個世界好像都是別人的,跟我們沒什麼關係了!”

夫妻間心有靈犀,我也有同樣的感覺,但我是男人,不會把這些話道破。我安慰她說:“老婆,現在論負債我的情況還不如一個乞丐,但就算真變成一個乞丐了,遲早有一天,我還是要把一切拿回來給你。”

也許能做到,也許做不到。但我想在這種情況下,不管一個男人是好是壞,必須對女人說出這番話


進那家川菜館,我們點了平日最愛吃的幾個菜。幾張信用卡雖然都已經幾乎刷爆了,但擠出幾百元額度來吃飯還是沒問題的。小萱先是悶悶不樂,不停地問我有什麼辦法,我總是答覆她別擔心先放開肚子吃飯,一會兒回家再說。見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她也半信半疑,逐漸開心起來。

飯後,我又拉小萱去家樂福超市做了一番大採購,日用品和水果肉類都買了平日三倍的量,兩人各提著兩大袋的東西氣喘吁吁地拖到了商場門口。

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小萱做什麼。除了沒能力把錢從賭場贏回來,我什麼都想為她做。

回到家裡,沖完涼後,我坐在廳裡的沙發上看電視,一邊想著怎麼向小萱開口。


小萱也洗完澡出來,她比我更心急,坐下來就問:“老公,說說,你還有什麼好辦法?”

我硬下心腸,只能對她說了。

“老婆,我們去辦個離婚手續吧!”

“怎麼又說這個?辦離婚又有什麼用?債務就沒了嗎?這就是你的辦法?”她生氣地說。

“我不想和你離婚,這輩子我都不想跟你分開。但現在我們連孩子都沒有,你幾個月前才剛剛引產,如果你再被這場風波捲進來,兩個人都非得拖垮不可!我想讓你暫時避開這個漩渦,等我這邊情況緩和了,有轉機了,我們再重新領一個結婚證,重新生孩子,這樣不好嗎?”

“如果緩和不了呢?沒有轉機呢?”她問。

“那我就一個人扛著,公司是個有限公司,債務本來就跟你無關,而且整個過程你也一直不知情,我不想讓債主們牽扯到你這裡。”我說。

“你別傻了,只要我們在一起,哪有不找上我的,始終要一起面對。”她說。


“生活可以一起面對,但至少法律上你是免責的。”我拉著小萱的手,說:“老婆,我已經夠對不起你了,這次你要聽我的。我想翻身,但至少要把你先放在安全的地方,這樣我的心裡才能安定些。”

聽了這些話,她心裡很焦躁,問:“你想怎麼翻身,還是靠賭嗎?再繼續找親戚朋友借一些錢,把公司業務做起來,你有沒有考慮過?”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想靠賭翻身,也想靠生意翻身,要看哪一個途徑更快!我想的就是怎樣儘快翻身,這是我的心裡話。

“生意能賺錢的話我就不想依靠賭!但再找親戚朋友借錢是很難了,借不到多少,而且馬上就會面臨一場債務風波,在這場風波發生前,我必須先把你保護好,不能讓你被連帶起訴。”我說。

“如果被起訴的話,我的工作也丟了,這是我們公司的規定。”想到會面臨訴訟,她也憂心忡忡地說。

“看開點吧!老婆,結婚證不就是一張紙嘛,這頭把它撕了,回頭我們去拉斯維加斯旅遊再重新領一個不也一樣!”我跟她開玩笑說。

“還拉斯維加斯,你天天想的就是這些地方!”雖然憂慮中,但她也忍不住笑了。

“老婆,我一定會很快翻身的,只要你是安全的,我就有信心有膽量去做任何事情。”我說。

“我並不在乎你什麼時候翻身,我只希望能渡過這場風波,兩個人平平安安過日子就行了。我不希望你再去做冒險的事!”她說。

見她態度已經同意,我便說:“那明天早上我們就去辦個離婚證吧!”

“這麼快?我家裡那邊呢?總得要交代吧?”她擔心說。

“明天辦完了,晚上我去找你爸爸坦白,他會理解的。”我說。

這個晚上,想到明天要去辦離婚,小萱始終在房子裡坐立不安。她一會兒在廳裡拖地,一會兒去廚房搞衛生,過了一會兒,她從廚房裡找出一些香燭,說:“老公,我們下去給雨辰燒點香燭吧,我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她!”


我們的生活,從雨辰的死,到背地裡破產,到今日的離婚,是一級一級的臺階往下跳。而且還沒有到底,後面還會引發連串的風波,應付不當的話,會墮入更深的深淵。

可是,極少賭徒能在這種環境下應付妥當,我知道的只有霍斌。明智幹練的霍嫂維穩住了大局。

我們在一樓社區的偏僻角落裡給雨辰做了一場小法事,燒了香燭和一些給她準備的衣物,小萱哭得很傷心,我也一直在流淚。除了悔恨沒有照顧好女兒,更多的是為我們的現在和未來擔憂,沒想到雨辰一走,也帶走了我們的一切。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萱去南山民政局的婚姻登記處辦離婚手續。

登記表格、拍照、簽字,其實離婚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比去銀行開一張理財卡還要簡單。何況我和小萱一直十指相扣,傻子也能看出來我們並不想離婚。

但是伸手從登記員手上接過離婚證的時候,小萱還是捂住了嘴,我的眼淚還是不爭氣的掉了下來。

這是一個幸福終結的標誌。從今天起,我們的日子不會好過了,一切的掩蓋將會被逐步揭開,我得直接面對遍地的尖銳荊棘。

首先要面對的是小萱的父母。我和老丈人的關係一直鬧得有點僵,為了避免讓老人家一下子情緒過於激動,我們商量了一個中庸的辦法:先讓小萱和她二姐曉瑩在電話裡把事情交代一遍,再讓曉瑩午飯時先跟兩老人略提一下,測試他們的反應。

午飯後,曉瑩打電話來說:“他們都不太相信,我媽還笑著說,輸三千萬?海洋別拿我們開這麼大的玩笑!”

我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老丈人也在江湖上混過幾十年,他知道平地不會起風波的道理。這個壞消息還有一個下午時間可以讓他們分析消化,這給我晚上坦白要減輕不少壓力。

果然,下午曉瑩打來電話,說她爸爸要我們晚上過去吃飯。


飯桌上,老丈人的態度卻特別和藹,一個勁地邀我喝酒夾菜,也許他希望從我口中證實中午傳來的只是一句玩笑話。

飯後,一老一中倆個男人在客廳裡喝茶,我還是一五一十的把整個事情經過說了,包括上午的離婚手續。

小萱的爸爸是農民出生,也吃過很多苦,在深圳養大五六個子女並不容易。我在講這段幾千萬元資產揮霍的過程中,他瘦骨嶙峋的後背一直沒有動,也沒有轉身,只是時不時從功夫茶具中添一杯茶過來。但他知道這事情是真的了。

我講畢。他換了一包茶葉,洗茶,沖泡,擺弄了兩分鐘,又用木鉗夾了一杯新茶給我,才說:

“我們這些人都沒有橫財命,不能去貪這些錢。”

“現在,家裡能幫你們的都已經幫了,以後的路只能靠你自己了,海洋!”

這樣答覆已經讓我鬆了一口氣,我本意就並不是來乞援的。現在,少一些棍棒和責駡對我來說已經是最大的恩賜,因為我本就一直處在一種張惶的狀態當中,這時候尖銳的衝突往往會讓我無法應付。

勉強混過了一關,和兩老人簡單扯了一下家常後,我對小萱使了個眼色,找機會逃離了老丈人家門。

接下來,我得面對我的家人。



二十一


我先撥打了三姐的電話。

“三姐,有空嗎?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聊聊。”我問。

她正和一群朋友駕車在外地郊遊,聽起來應該是戶外燒烤的現場,大人小孩的嬉鬧聲一片。她興高采烈地說:“我正在外面玩,晚點再說吧!”

過了一會兒,姐弟之間有了心靈感應,她打了電話回來,語氣變得鄭重:“海洋,你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是,輸了很多錢,破產了,還欠不少債。”我低聲說。

“我早叫你不要賭不要賭!你怎麼就是不聽!”三姐一下亂了方寸,聲音著急得已經帶了哭腔。

過了一會兒,她情緒稍微穩定了一些,問:“你告訴爸爸了嗎?”

“沒有,現在只告訴了你。”我爸爸退休後常年和二姐居住在北方城市,只有逢年過節才會回來廣東。

“你別跟他們說,明天我和大姐過來找你!”三姐嚴厲地囑咐了一句,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中午,大姐和三姐來到了深圳。

她們本來已經在心裡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三千萬元這個數字還是讓她們目瞪口呆。

“爸媽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錢,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對得起死去的媽媽嗎?你這樣不是把全家人拖垮嗎?”三姐痛恨地說。

“我不想拖累你們,我只不過想讓你們有個心理準備,我準備自己應付這個局面。”我說。

“你準備怎麼應付?說來給我們聽聽吧!”三姐冷冷地說。

“就算走,就算坐牢,我也不會拖累你們!”我把話說得很絕。其實我確實是這麼想,姐姐們的家境都一般,收入也不高,我不想把她們拖累進來。


“你以為你走了,坐牢了,我們就啥事沒有嗎?家人要為你背負一輩子的恥辱,爸爸氣病了怎麼辦?你那些同學朋友會以什麼眼光看待我們?我們以後怎麼向小孩們談起你?海洋,你想的太不負責了!”三姐說。

“就算你走了,其實跟坐牢沒任何區別。坐牢是坐身體的牢,走了是做心裡的牢,你一樣會承受沒有自由的痛苦。”大姐是基督教姊妹,她說話的語氣比較平靜,這番話說的也很有道理。

“我沒有考慮過要走,現在局面很難,但還並非死路一條,債務暫時還沒有爆發,我也在想辦法。”我安慰她們說。

“不管你想什麼辦法,我們不准你再去澳門了!海洋,你現在把你的證件拿出來給我們保管。”三姐說。

我遲疑了一下。因為我並不想把證件交給她們。我的瘋狂計畫還在繼續借貸,我早就抱定了還要過去的打算。她們不瞭解賭徒的心理,除非已經在別處開闢了滾滾財源,否則這種狀況下哪個賭徒肯坐而待斃!

“不行,我下月還得過去一趟。因為還有幾十萬碼糧沒有結回來,不能白白浪費掉。”我說,接著我又想了一個折衷的辦法,說:“我可以先把護照給你們保管,通行證我再用一次。”

她們對澳門賭博的細節並不瞭解,聽我這樣說也不得不信。於是三姐說:“你下次去把那幾十萬拿回來了,證件我們再過來收。但你這些天不能再去賭了,如果再去,我們就不認你這個弟弟。”


小萱今天回了單位上班,我把昨天辦離婚的事情告訴了她們。

“不管怎樣,希望你們能一起面對困難。而且希望海洋你能給我們家族留個後代,這樣才能對得起死去的媽媽!還有,這段時間,每隔兩天你都要把你的情況跟我們通報一下。”

“爸爸他們那裡你不要說,能瞞就永遠瞞下去,直到你能翻身那天。”

三姐囑咐說。

“海洋,你不能逃避,要坦然面對困難。如果這關你渡不過去,你也要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甘心接受命運的懲罰,因為這些都是你自己造成的。這些你能不能答應做到?”大姐問。

我答應了,但完全是口是心非,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會面對什麼,我又會做出什麼樣的應對。

拜了這麼多神,其實我並沒有信仰。面對艱難我得提起矛頭去戰鬥,只要自己還能做主,就算錯我也甘心錯下去。我不會把自己完全交託出去給天意。


家裡這一餐飯吃得很沉悶。坦白之後我確實卸下了一點心理壓力,但卻把更沉重的包袱甩在了姐姐們的身上,讓她們的生活憑空增添了憂愁,這讓我心裡萬分自責。

自責又會激發起反抗,我總得不停地想辦法,我想逆轉。坦白與贖罪,你向自己體內射出的每一支悔過的箭,最後都反彈回來,齊齊射向賭場。

我想贏回來。因為,我沒法說服自己接受現實,我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

向兩邊家人坦白後,雖然沒有把問題緩解,但至少讓我們心裡好過了一些。因為家人總是與你血脈相通,不管他們是鼓勵還是責駡,都能讓你心裡感到寬慰,增添了一點勇氣。

事實上,昨天支付了建達公司40萬元後,供應商的怒氣也暫時緩解了,債務危機並不會在這幾日內爆發,我們仍有一點時間。

我打了電話給季軍,他卻死也不肯向家人坦白,他說決定瞞到最後,瞞到實在瞞不動那一天。

也許會在最後那一天出現轉機。誰都希望如此。


晚上,曉瑩倆夫婦打電話過來,邀我們出去大排檔吃飯,說有一位經驗豐富的好友能給我支幾招。

他們正在路邊的一家潮州牛肉丸店喝啤酒吃牛肉,曉瑩的好友是一位個頭不高但很壯實的客家人,以前在老家基層派出所幹過幾年警員,姓田,比我小幾歲,為人很爽快。

“海哥,我建議你就走了算了!”小田說:“以前在家裡我也接觸過這麼幾個案子,留在原地翻身很難!只有擺脫債務,走出去才有機會,等賺到錢了再回來還債,這樣全家人才有好日子過!”

“如果走了,被起訴詐騙,網上通緝怎麼辦?”我問。

“只能在外面改名換姓,用新的身份。”他說:“你現在出去,還能有一點本錢重新創業。我想憑你海哥的能力還是有很大機會翻身,只要有錢帶回來還債,再找找關係,這些經濟類的案子有很大機會可以擺平。就算判個一兩年或者緩期,不也值得?好過你現在呆著等債務爆發,一旦債務爆發就很難翻身了!以前在老家,我見過很多欠債的被人追得沒地方去,躲到派出所來!那樣的日子很難過的,別說翻身,想出門辦件事都不容易。”


“現在都是二代身份證,公安局的識別系統也很先進,我看網上說經常出現跨省系統排查,校驗出通緝犯重複辦理身份證的情況,一旦網上追逃後,人在深圳和人在新疆又有什麼區別?”我問。

“沒那麼厲害!”小田哈哈說:“你如果住在高尚社區,十年八年都未必有人查你,普通的街道人口登記,交一份身份證影本不會有麻煩。”

他又說:“不過你不能辦新護照出國,你有過出國的記錄,辦新護照很容易被系統識別出來,除非整容。”

“整容?”小萱嚇了一跳,說:“那不跟電視上的毒販差不多了,有這麼嚴重嗎?”

“對,要不就直接用護照跑出去;不出去的話以後就不能辦理護照,老老實實在國內翻身。”小田肯定地說。

“或者可以跑到老撾柬埔寨之類的小國家,花點錢購買當地的國籍,將來賺了錢想辦法在這邊撤銷案底或者減輕刑罰,再回來拋頭露面。”小田說。


他說的最後一個辦法,我倒是在十年前認識一個人成功這麼做過。這世上總有各類神人。那人是我一個師兄的朋友,曾在深圳做過一單2000萬美元信用證套現的案件(類似于牟其中入獄的案子),被全國通緝。逃出國外後,他竟然又在某國發了一筆大財,順利洗白銷案。那晚回到深圳慶祝,在筍崗路的一家夜總會包了最大的VIP房,一起來慶賀的都是部隊和公安系統的朋友,還有一位自稱自己是國安的,類似於007的角色,扒開了上衣給我們看肩膀上的槍眼,也不知是真是假。不過師兄的朋友豪氣地對夜總會老闆說:“這個房間以後我常年包了!這些兄弟啥時來玩簽單都算我頭上!”敢說這樣的話,至少證明他的確已經不是一個通緝犯。

小田熱心的建議的確讓我思考了一番。不過我對網路和電子科技的驚人發展速度感到畏懼。公安系統又是對這方面高端技術應用最快,資源最充分的機構。也許過不了幾年,一個人走在街上就會被路邊的電子眼識別出身份,甚至呆在家裡也會被電腦或衛星遠程識別出來,就像美國的科幻電影一樣。這並不是幻想,而是科技發展的必然結果。通緝犯還有何路可逃?

所以我覺得跑路不可取,我不想成為通緝犯。

回到家,小萱也覺得小田有些把事態誇大了,她問:“老公,民事的經濟糾紛,用不著跑路吧?”

我說:“這個問題,你要看從哪個角度去看。小田說的有道理,如果想翻身,留在原地很難。”


二十二


※ 不要憂慮

所以我告訴你們:不要為生命憂慮吃甚麼,喝甚麼;為身體憂慮穿甚麼。生命不勝於飲食嗎?身體不勝於衣裳嗎?

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裡,你們的天父尚且養活它。你們不比飛鳥貴重得多嗎?

……

所以,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

——《聖經‧馬克福音‧不要憂慮6:25》


這個週末,僅僅在家裡安穩度過了一個週六,周日上午,我又心神不寧的來到了辦公室。

以前,我有兩個避風港,一個是家,一個是辦公室。不管在外面受到什麼打擊,只要回到這兩個地方,我就可以迅速恢復元氣。

現在,辦公室已經不是我的避風港了,又漏風又漏雨,只有片瓦遮頭。

發展到後期,債主們一起過來追債的時候,辦公室成了最令我恐懼的地方。

我們來分析一下現狀。


先不說之前親戚朋友的借款。這段時間,我又把深哥借給我的260萬元貨款輸了,信用卡刷爆了,公司賬上現金所剩無幾,華姐的欠債又恢復到150萬元,阿強的恢復到100萬元。

幾家供應商下周肯定會陸續開始催債,因為賬期已經到了,這又是幾百萬元的壓力。而且廣州建達公司估計下週二就會過來公司追債。週一是廣東地區習慣的工作計畫日,出於商界一種約定成熟的禮貌,關係還沒有鬧僵的客戶一般週一不會冒然上門討債。

現在已經到了10月中旬,公司賬上剩下的最後20萬元,一要留著扣稅,二要用於發工資和開支,也不能動用。

所以,我得至少先贏50萬人民幣回來,先把廣州建達公司的貨款解決了,再接著應付後面幾家。



珠海徐總那邊還欠我們大概一百多萬元的貨款,不過他這兩周抽不出資金。徐總這位兄弟特別實在,他說沒有,那肯定是沒辦法;他說有的話,答應的事情當天就能做到。

我向歐之財那幾家小額貸款公司申請的100萬元高利貸肯定能獲批,但估計到賬時間應該在下週四、五左右,這筆錢到了我手後必須通過澳門增值,否則直接拿來支付貨款,徒增利息,豈不是飲鴆止渴!

和季軍一起計算了半天,目前可動用的賭本,也就只有金沙賭廳裡的40多萬碼糧了。

10月份的碼糧,要等到11月5日才能全額提出,提早去收的話就只能拿80%,就是要損失8萬元,這是賭場貴賓廳的規矩,所以,只有賭傻的傻子才會這樣去提碼糧。

不過還有一個折中的辦法,就是用碼糧抵押向賭廳簽碼,可以抵押出六至七成,無需利息,抵押出來的籌碼繼續賭的話賭廳仍舊繼續計算洗碼。

所以,我可以用碼糧抵押出25萬元賭本。


從最早的一場幾萬元賭本上升到一場一百萬元,後來為了搏命一場三百萬元,現在終於開始下跌到一場二十幾萬元了。這不是收斂,是實力不支而已,再往後,我的賭本還會繼續下跌。

季軍是擔憂但又抱著希望,所以無可奈何;小萱是堅決反對,但面對債務又無計可施,所以也無可奈何。

周日下午我匆匆登船來到了澳門。我沒有帶換洗的衣服,因為賭本少,我打算賭一個通宵就走。

在廣東會用碼糧抵押簽出了25萬,第一輪打得很順利,晚飯前,我贏了29萬港幣,兌換了現金,馬上去店裡把26萬元匯入了季軍卡內,這樣連本帶利已經全部收回,讓大家都非常寬心。

也許是晚餐的鰻魚飯和三文魚壽司吃得太飽,飯後一小時我打得過於放鬆,籌碼直線下落,很快就只剩下5萬在手上。

現在,我對百家樂已經越來越沒信心了。以前不管賭本輸剩多少,我總會咬著牙用最後一口氣去死拼回來。但如今賭本與目標差距太大的時候,我就會覺得很疲憊,感到絕望。

所以,我會把剩餘的幾萬籌碼一次推上去。


這把5萬又輸了,全軍覆沒。我心情鬱悶,但一時又不想坐船回去,於是乘扶手電梯下來金沙賭場的二樓大堂。

二樓大堂中間有一個舞臺,常年都有大陸韓國菲律賓的駐場歌舞演員的現場表演,來來去去總是《熱情的沙漠》那幾首歌曲,雖然幾個美女組合唱得也不錯,但聽得多也讓人膩味了。還有一組半真半假的脫衣舞表演,其實沒脫完,脫到最後每個美女都還穿著比基尼泳衣,有撩撥意味,但並不色情。所以賭客看多兩次後也沒了新鮮感。


我錢包裡還有三萬多元港幣,是剛才匯款時留著備用的。在二樓大堂轉了一圈,沒有嘗試百家樂,而是在一張沒有人的21點台坐了下來,掏出一疊港幣扔給荷官買碼。

荷官把港幣一張張在檯面鋪開,用帶紅外線的驗鈔棒掃了一遍,把籌碼拿給我,數量是3.4萬。

我開始嘗試永利臺灣客的21點打法,不過我下注比較小,開兩門或者三門,贏時三門,每門1000元;輸時兩門,每門500元。


這樣打21點感覺很放鬆,沒有百家樂那種每把都在搏命的壓力,而且當天晚上的運氣特別好,一小時後籌碼總數就超過了7萬。

同台不斷有人加入,又離開。來來往往,最後穩定了幾個人,都是女軍。

一對是倆個超過六十歲的澳門老阿姨,她倆合作一股,每人五千本,一直跟在我的位置投注;

另一位是個瘦瘦的香港女人,四十多歲,不修儀錶,衣著隨意,一看就知道是女賭鬼。她先是自己開了一門,但一直在輸,從錢包掏了幾次錢,已經輸了四萬。後來她見我特別旺,於是從錢包裡掏出最後兩千元港幣,也跟在我的位置後面買。


1點打得並不多,在貴賓廳裡只賭百家樂,很少在21點台博幾十萬的輸贏。加上已經在樓上剛輸了25萬,這個三萬多元港幣我完全是抱著無所謂的態度。

這種態度反而讓我不斷贏錢,三個中老女人也跟著我贏錢,晚上十二點,我的檯面籌碼已經接近15萬,倆老阿姨贏了一萬多,香港女賭鬼的兩千港幣也變成了三萬。

我越來越放鬆,對莊家的實力幾乎是藐視,因為我經常在我12點莊家6點或5點的時候選擇DOUBLE。本來12點這個位置是極少有人加倍的,因為一拿到公就爆牌了,但我幾乎次次加倍拿回來的都是7、8、9,讓圍觀的人群“哇”的一起嘆服。


身後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們以為我是殺遍世界賭場的職業高手,因為見到12點DOUBLE總是補成20點或21點,他們認為只有職業高手才能這樣計算出牌。其實計算個屁,我就是覺得自己旺,趁著強勢猛打猛衝,要賺多點錢回去付貨款。要不下周我怎麼應付?

有個二十七八歲,相貌中上略有韻味,少婦模樣的內地女人輸完了錢,一直在我身後觀摩,後來趁著我左邊有空位,她坐了下來。我贏錢的時候她總是對我巴眨幾下眼睛,臉露微笑,一副當我是偶像的模樣。

除了兩個阿姨和女賭鬼,觀眾中只有這位少婦和兩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孩忠實地陪我們戰鬥,觀戰到了早上八點。

我檯面的籌碼已經有35萬;

兩個阿姨贏了3萬,她們說:“打21點第一次贏這麼多錢。”

香港女賭鬼贏了14萬。

韻味少婦羨慕地對女賭鬼說:“你就用兩千港幣贏了十幾萬啊!可惜我沒錢,要不早跟著你們買了!”

女賭鬼回答她:“全靠這位靚仔!他是高手啊!”

時間差不多了,我宣告收兵,吩咐荷官把籌碼全部兌換成大碼。於是阿姨賭客和圍觀者紛紛散去,台前冷清。



我走向餐廳去吃早餐,韻味少婦跟了過來,她喊了一聲:“大哥!”

我停下來轉身,對她揚了揚眉毛表示問號。

“大哥,你打得這麼好,能不能帶一帶我?我也想贏回來,正在等家裡匯錢。”她說。

“可是我馬上就準備走了。”我說。

“沒事,你還過來嗎?我們交換個手機,我這些天都在澳門。”她說。

“對,我隨時會過來。”我說。

於是我把澳門卡的號碼告訴了她,讓她撥打一下,交換了號碼。

我在888餐廳吃完了早餐,已經是早上九點,第一班船時間臨近,於是下樓坐上金沙酒店到新港澳碼頭的大巴。

剛在座位坐下,韻味少婦的電話打了進來。


“大哥,還在金沙嗎?有點小事想請你幫個忙。”她扭捏地說。

“嗯……你說說看。”

“我老公中午會給我匯錢過來,現在我想抓緊時間睡一下,但身上沒有錢開房。我把手上的結婚戒指抵押給你,你先借我兩千開房,你看可以嗎?”

我熬了一個通宵,腦袋早就有點暈暈乎乎,耳邊就只掠過“兩千元”和“開房”這幾個詞,心裡頗有戒備。何況我不懂得鑒定戒指,又要趕九點半的早班船回去,所以回絕了她。

“不好意思,我正趕往碼頭乘船呢!”

“哦……那不要緊,大哥你下次過來給我電話吧,帶一帶我打21點!”她有些失望。

不過那張澳門卡用完話費後很快就被我丟棄了,我又重新買了一張,以後來澳門並沒有聯繫過她。


二十三


回到深圳一算,這一場總計贏利是36萬元港幣,又把碼糧中的25萬元提前帶了回來,可謂完勝。而且兌換成人民幣後,恰好可以支付廣州建達公司的剩餘貨款。

於是週一下午,我就讓季軍把建達公司的貨款付了過去,平息了這家供應商的怒氣,他們仍會繼續給我們賒貨。

就賭博的目的而言,我又開始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以前對光明和小萱隱瞞,其實那時輸三四百萬元對我而言並無大礙,因為那些錢本來就是贏回來的,我只是對自己不服氣而已;

輸到一千萬元的時候對外隱瞞,這時候已經慌了陣腳,繼續賭的目的是不想讓多年的經營毀於一旦。但怎麼賭,每次用多少本,想贏多少,這些還是由自己主動掌控的。

到了現在,賭,已經喪失了主動性。我們完全是被債務推著走,賭博的目的已經是為了還債,怎樣賭已經身不由己了。

而且債務是具體的、數位化的。每月1-3號要支付30多萬元的利息;下週四要付某家供應商80萬元貨款,25號又要付另一家100萬元,下月10號某個阿姨的借款到期要先還本50萬元,等等。每一筆都是鐵板釘釘的,必須拿出現金去解決。

只要債務一日不攤牌,你就必須得賭下去。


因為只有賭,才有可能一夜之間變出幾十萬元現金。

沒去澳門之前,我也曾看過很多國企老總、內地駐香港澳門的辦事處主任等手握財權的經理因賭或者炒期貨出事的報導,最後結果都是鋃鐺入獄,譬如新加坡某國企航油公司經理炒期貨輸掉了幾十億的事件。當時我不理解他們的心態,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會從一個小小的財務漏洞開始越陷越深,導致不可收場?

現在我明白了,其實這是個人或者家庭缺乏經驗,沒有應付一場經濟危機的公關策略(或生存策略),所以即便是一輩子老實巴交的人,犯錯後慌忙之下也會鋌而走險。

霍斌的老婆在這種危機出現時能判斷準確,處理果斷,同時保住了家庭和產業。相信這會給他們家族打一劑強力的免疫針,在以後的發展中不會再受到此類誘惑。


這樣明智的應對在賭徒的世界裡並不多見。大部分賭徒家庭的處理辦法或是離婚分手,一拍兩散;或是像小萱這樣因愛而被捆綁,一同徒勞地掙扎下去。

我們的老祖宗們遭遇了各種人生起落,在留下來的文學作品中充滿智慧,對人生的感悟很深,不過我們很少認真去領悟過,我們的生活似乎太浮躁了。

來看看《紅樓夢》裡開篇的一段:


“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于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

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

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這石凡心已熾,那裡聽得進這話去,乃複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歎道:‘此亦靜極慫級,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後悔。’”


我覺得大部分賭徒都像這塊頑石一樣,本為頑石卻自以為美玉,入得紅塵中,追逐富貴場,貪慕溫柔鄉,卻不懂得品味一場人生的真義,到頭來落得萬事皆空。

閒話扯遠了,我仍是頑石一塊,並未被仙風道骨的高人點化。不過人間富貴在我眼前已經逐漸幻滅,生活開始以一副猙獰的面孔展現出來。

這一仗的小勝又讓我、小萱、季軍三人找到了踏實感。看起來煩惱還是有辦法解決的,債務不必急於全面攤牌,我們仍有可能挽救大局。


週二晚上,和小萱在家裡吃晚飯的時候,小萱突然對我說:

“老公,我讓曉瑩她們幾姐妹和小建都去銀行申請貸款,她們籌算了一下,可以貸下230萬給我們用,這兩天會先湊30萬過來。”

我吃了一驚,說:“不太好吧?她們的經濟能力都有限,而且你家和親戚那邊已經集資了那麼多錢了。”

“現在她們也擔心事情在親戚間傳開會無法收場,也希望你能好好利用這筆錢翻身。”

“她們貸款的利息貴嗎?”我問。

“不貴,在銀行貸都是年息8厘左右。”

這個成本的資金當然要比我們現有的強多了,就算什麼也不做,用它來替換親友們的借款也不是壞事。這個邏輯是建立在不肯攤牌的基礎上的。

“還有,你三姐她們那邊也應該想想辦法,看能不能籌點錢過來。”小萱又說。

“唉!”我歎口氣說:“她們現在肯定暗地裡已經在做了!三姐是嘴硬心軟,估計現在每天都在想辦法借錢,我就是怕把自己家人都拖死了,不希望你們再借錢來幫我,這事想和你們撇清關係。”

“你必須振作起來!要想辦法賺錢,現在為時不晚,還能籌到幾百萬元的資本,生意做起來後債務慢慢還,遲早有翻身的一天!但你不能把這些錢拿去澳門輸掉了!”小萱嚴肅地說。


想到那晚小田的建議,我的心裡動了一下。如果帶上幾百萬元遠走高飛,在外地重新創業,過幾年回來還債還是有很大機會,留在深圳的話,每天被債務困擾,幾百萬元連支付這月供應商的貨款都不夠!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我並沒有切實的打算。因為既然前晚可以贏回建達公司的貨款,那下一家貨款也同樣有機會贏回來,我為什麼要想著跑路?

由於澳門的碼糧也抵押掉了,這兩日我手頭完全沒有賭本,呆在公司裡處理一些瑣事,也落得清淨了兩天。

週四,歐之財辦小額貸款的那人打電話過來,說100萬元借款全部批准了,讓我分頭去三家公司簽字,下午資金就可以到賬。

於是下午跟著那人跑了三處地方去簽字,實際到我卡裡的只有97萬元,扣除了3萬元作為貸款管理費。

這是不折不扣的高利貸,2.5%利率的按月還本付息,實際複利超過4.5%每月,再把3萬元管理費攤進去月利率已經超過5%。從我做生意的經驗來看,極少貿易公司的利潤能支付這等成本的利息,這種錢只能用於賭。換句話說,借這種錢的人十個有八個是賭徒,不知這些小額貸款公司每週開會時,他們老總有沒有這麼分析過。


後來這家貸款公司天天打電話叫囂著要派“黑社會”上門收款,也證明了他們老總早就知道他的客戶大部分都是賭徒,說不定他就是賭徒兼黑社會出身。

不過這類公司還是沒有信用卡厲害。銀行信用卡部可以無限期的利滾利,他們可以動用律師,可以動用專門追債的黑社會;實在沒耐性了,他們還可以動用公安局、檢察院,把你扔進看守所,逼家人還債,還清了再請法院判個緩刑,還要外加幾萬元的罰款。

所以賭徒們什麼人都可以去惹,千萬別惹信用卡。要惹,也只能去惹國外的信用卡,因為美國香港的信用卡還不起不用坐牢,你如果用申請破產來要脅的話,銀行甚至願意把本金給你減免為三到四成。

這並非教唆,只是末世邏輯而已,如果你從此不想好好做人的話。


這筆錢到賬之後,我去澳門的心情比以往更加急切,因為卡裡的錢每天都要支付接近兩千元的利息。

我先把錢全部轉進了信用卡裡,97萬元剛好夠填補我信用卡的窟窿。

現在,我的方案就是每次去澳門刷信用卡,贏了錢就匯回來給公司還債,平時把港幣現金帶在身上出入海關,到了信用卡帳單日再換成人民幣補進卡裡。

第二天一早,我又過去了澳門。這次的底氣比較足,所以我又贏了,贏回了25萬元港幣,馬上匯回公司,支付了另一家廣州供應商的20萬元貨款。

你在懸崖邊不停地往下墜,只因為你在下墜的過程中,總是能攀住這塊石頭那根樹枝緩解一下,讓你不至於一下子摔死,但卻越墮越深。

人的生命力很旺盛,如果一次性就讓你直接懸空摔死了,還哪來這麼多悲歡離合的人間故事。

季軍也在賭,雖然沒有跟著我去澳門,但他每日仍在買地下六合彩和打麻將,債務也沒有任何緩解。

前進吧!為了債務而賭的賭徒,貌似你已經無路可退!


(越睇越火滾....)


二十四


※生存法則

   

我在深圳為了應付債務而施展渾身解數的同時,在浙江,也有一個女人為了挽救自己的生活而努力,小陳在行動。

這近一個月來,小陳似乎已經從我的空間裡退卻了?沒有。事實上,我們每天都在發短信瞭解對方狀況。

這個說法很奇怪:“瞭解對方狀況”。情人之間的短信不是總是充滿曖昧、誘惑和嬌嗲之語嗎?否則找情人有什麼用?

那是普通情人做的事情,飽暖思淫慾的情人之間聊天大抵是這些內容。患難情人聊天的話題會沉重一些。比如正在跑路的通緝犯,情人發給他的短信內容是:“晚飯吃的好嗎?”“還好,剛才豬肉燉粉條吃得很飽。”“出門多留個心眼,看見條子要早閃。”“知道,手機卡等下我就換。”“多穿點衣服,凍著了沒人照顧你。”“嗯,老婆我愛你。”“唉……我也愛你,在這我也呆不下去了,你要頂住,早點來接我。”

我和小陳還不至於淪落到這地步,但也是垂死的賭徒情人關係。賭徒每天的狀況都可能發生劇變,今天腰纏萬貫,明日流落街頭,所以我們要定期通報狀況。共患難的情愫在我們之間要大於情慾,這種感情有點像患難賭徒聯盟的味道。所以這個時候雖然我良心上自問很對不起小萱,卻無法與小陳斷絕關係,我不能對她的生死不聞不問,何況她也在關心我的生死。


她:“我們已經用房產證去申請裝修貸款了,貸20萬,看月底能不能批下來。”

我:“還好!不是做抵押,家有老小,房子你一定要留著。”

她:“嗯,這筆錢不能再輸了。再輸就全完。下來後我就先帶10萬過去,你要想好怎麼打。”

我:“跟我的合在一起打吧!贏了一人一半。”

她:“那……你那麼多債,該怎麼辦?”

我:“我的太多,只能慢慢來,多十萬二十區別不大。”

她:“嗯……那好吧……有點想你。”

我:“我也想你。我們會活下去的,放心!”

看,這就是我和小陳的短信內容,乾巴無味,幾乎滿足不了任何一個看客的偷窺欲。


在女人面前拍胸膛信誓旦旦應該是每一個好強男人的天性。男人是出於給女人安全感的目的,至於可信度有幾成則應該由女人憑智商去判斷,畢竟男人是出於好意。

但是對小陳做出這樣的口頭承諾後,我的戰鬥力卻並沒有提升。當天晚上獨自過去澳門,我輸掉了30萬元港幣現金,這筆錢是上次刷出來的,幸好這次特意沒有帶信用卡去,否則以我目前的心理狀態,我會把所有卡數刷出來直到贏回為止。

這個階段輸30萬港幣太正常了,因為我要強撐起來的肩膀不僅僅是給小陳心理依靠,我必須撐起整個危局,各處的到期債務像一個個炸彈一樣丟擲到我的腳下。

其實,我錯了,我不懂得生存法則。

如果在和平時期,殺一個人是犯罪,就算這人是你的仇人,無惡不作,你也不能主動殺他;

但是在戰爭時期,你持槍躲在戰壕裡,只要看見人影就可以開槍,雖然那人跟你素不相識,無私人恩怨。


再看戰國時期信陵君竊符救趙的典故:“信陵君魏無忌到了鄴,拿出兵符假傳魏安釐王的命令要代替晉鄙擔任大軍統帥。晉鄙合了兵符,驗證無誤後,還是表示懷疑,表示要先和魏王確認後,才向信陵君交出兵權。此時的信陵君只好讓朱亥動手,突然用鐵椎擊殺晉鄙,強行奪權。”

這段名垂千古的救國故事,實際上是以信陵君殺害了一位無辜的老將軍作為代價的。如果信陵君依照國家法度和仁慈之心行事,他啥也做不成。

這就是生存法則。不管是人類還是動物,臨危之際要爆發出最大的能量,必須掙脫束縛,無論是繩子鐵鍊,還是道德的枷鎖。

我錯就錯在:無法斷然決然地去做一個惡人。面對身邊環境和賭場我總是優柔寡斷,所以我始終無法贏回來,剩下兩千萬賭本時我無法贏回,更何況只剩下一百萬的時候。


到了這一步,實際上已經被孤身扔進了戰壕裡,你必須殺人。

除非你不賭,乖乖向全部人攤牌認錯,規規矩矩重新做人。

既然賭,此時你就得無情,關了手機,謊稱出國兩個月,拋開所有雜念專心賭錢。

否則,磨磨唧唧的拖下去,你會把自己,會把全部身邊人害得更慘!

我說以上這番話絕非勸人去賭,而是告訴你這麼一個冷酷的現實,冷酷的生存法則。

因為開始賭,就已經進入了一個冷酷的世界。

所以,我、小陳、季軍、霍斌,這些人永遠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賭徒。

那晚輸了30萬港幣後,信用卡額度還剩下80萬元港幣,小萱幾姐妹貸款的230萬元很快就可以到位了,已經先給了小萱30萬元,珠海徐總也答應下周把120萬元貨款打過來。

底氣還是比較足,所以輸錢後我雖然心裡壓抑,但還並不擔心,仍有反擊的信心。

只是債務風暴已經蠢蠢欲動,情況越來越危急了。


這半年期間,國內的鋼材市場行情大幅滑落,國內各大鋼廠已幾乎集體虧損,眾多經銷商也出現虧損局面,廣東省內有數家經銷商倒閉或老闆捲款跑路的事件,涉案數千萬上億元的案例都有幾件。

同行之間的賒銷變得謹慎,大部分批發商開始抓緊收賬,縮減甚至取消賒銷額度。

因此,我們所欠的接近700萬元左右的貨款,被幾家供應商越催越急,剛付了20萬元過去,兩天不到又會打電話過來催款,甚至上門拜訪。

信用卡和小萱姐妹即將籌來的資金絕不能用於支付貨款,這是竭池而漁,何況池裡根本就沒有魚。

此時還想照顧大局,沒有殺伐決斷的勇氣,不懂得先後次序,那賭下去肯定死,而且會死得很快。

錢會消失得比還債還快。


第三天過去,我帶了一張農行信用卡,刷出了38萬元港幣,結果當天晚上又全部輸光。

回到家,我惶惶不可終日,我得承認自己無力回天,末日就要到了。

小萱卻並不知道我還有這麼多賭本,她不知道我貸款100萬元高利貸的事情,她還一直以為我在用金沙的碼糧賭。

雖然我一再對自己說債務要對小萱坦白,但辦理離婚後,我隱瞞她卻是出於一種自暴自棄的善意,等到走投無路那天,我不想把她牽連進來。

已經到了10月23日,這幾天是扣稅款的日子,但廣州的盛豐公司上門催款很急,不得已我又把公司賬上的20萬元付了給他們,讓小萱把30萬元現金打了過來補上。

局面已經越來越混亂,以前的危機僅僅是對外隱瞞,現在一切即將浮出水面,我不能再用謊言來應付,每一天都得拿出現金才能擺平風波。


“這麼下去很快就會完蛋!要想個招數來化解。”我對季軍說。

“怎麼化解?供應商天天都來催款。”季軍問。

“供應商的錢不能再付了!必須用貨物來流轉,這邊付多少出去,那邊就要繼續賒貨進來,否則錢只出不進怎麼行!”我說。

“斯里蘭卡現在又沒開工,我們進貨回來也沒啥用呀?”季軍說。

我絞盡腦汁想辦法,誓要從荒莽叢林中開出一條路來,不但要實現貨款周轉,還要賺錢,實現正迴圈!

於是當天我在辦公室閉門研究了一整天,研究國內鋼價的走勢,研究我們身後氧氣瓶的用量,研究生存救國之道。

我決定賭一把。


這回不是在澳門賭,而是在鋼材市場賭,這種賭風險小得多,又能化解供應商的追款壓力。

“現在鋼價已經到了一個低谷期,後續有反彈空間,我們可以囤貨操作。”我對季軍說。

“囤貨怎樣能化解他們追款?”季軍不解。

“小萱家裡還有200萬,徐總還要打過來120萬,加起來有320萬,我們用這筆資金去進1000萬的貨做庫存,以後哪家公司要收錢,付100萬的支票就讓他們再補100萬的貨進來,這樣實現供應商的債務良性周轉。”

“這批貨物我們放在惠州去做批發,那邊有幾個大工地,還有幾家熟悉的門市可以幫我們出貨,做到平價銷售,維持現金快速流轉。”

“如果好命的話,過兩個月鋼材價格漲起來,我們就可以一次把囤貨全部拋掉,又繼續供應斯里蘭卡的專案,生意就全部盤活了。”

“剩餘的信用卡額度和現金,專心在澳門贏錢對付親友的利息和債務。澳門應付親友,公司應付供應商,就可以兩塊債務分開,不至於像現在一團糟的局面!”

季軍問:“用320萬去進1000萬的貨,他們肯嗎?”

我笑道:“沒有1000也可以進800,分成很多家,打50萬貨款要求拉100萬的貨,他們肯定願意,現在鋼材不好賣。不過拿了貨後他們追款肯定急,所以我們要先在惠州市場聯絡好。”

賣貨是我的強項。事不宜遲,當天中午我就和季軍開車到了惠州大亞灣的鋼材倉庫,查看倉儲情況,聯絡幾家以前有往來的門市部。


二十五


※ 我的近況 2014年2月8日淩晨四點


夜半在客廳沙發上醒來,我從一個傷感的夢境中回來。

QQ躺在我的腳下,我的被子跌落了一角在地,它就聰明的趴在那溫暖的一角被褥上酣睡。

此刻我坐在電腦旁繼續寫書,但此刻我想用一種更精簡的文字,因此我填了一首詞,名為《看不清的路》,作為《賭城不是天堂》這個故事的主題曲。


《看不清的路》


汽笛鳴起,輪船緩緩駛出港灣,

海天開闊,誰可意會我此刻憑欄?


海風撲面,翻開片段頁頁如閱,

白浪濺起,時而打濕了我的眼眶。


我曾尋找那條路想要攜你登高攬勝,

望斷天涯擊傷我卻是你柔弱的背影;

最怕有一天我彷徨人間錯失了承諾,

繁華碎在手中你為人作嫁。


其實贏盡天下又如何我輸不起你,

其實千帆閱盡又如何不若相濡相依;

就算看穿了富貴看破了生死忘卻江湖,

我難逃離紅塵因我此生愛你。


我獨踏入荒蕪險阻以為可敲開天堂,

夜夜醉在他鄉夢醒後空得一手徒然;

憶多少夜影院路街中我倆十指相扣,

世間美景難比你晨前梳妝。


其實贏盡天下又如何我輸不起你,

其實千帆閱盡又如何不若相濡相依;

就算看穿了富貴看破了生死忘卻江湖,

我難逃離紅塵因我此生愛你。


希望天下的賭徒們能珍惜生活,希望很快有一天,有人能為這首詞譜上曲。


繼續回到我們的故事。


囤貨的方案確定後,我立馬投入到各項準備工作當中,聯絡能幫我出貨的經銷商,分析當地市場需求,確定進貨的鋼材品牌規格等等。

小萱聽說了我的方案後,當然非常高興,馬上催促曉瑩她們的貸款進度,我姐姐她們也同樣如此。因為看到我似乎又走回正常生意軌道上了,任何一個賭徒的親人都會感到欣慰。

其實對我而言,這仍然是賭,是憑藉我多年的生意經驗昇華了的賭局,中心仍舊是圍繞澳門。

這一把320萬元的市場賭局,輸贏風險遠遠比不上澳門,因為無論市場價格怎樣波動,1000萬元的貨物也不至於全部輸完,而且無論價格漲跌,我在資金流轉的過程中能夠讓債務實現良性迴圈,這是最重要的。

但最終目的,還是要讓我能騰出手來對付澳門,因為只有那個地方才能無中生有變出幾十幾百萬現金,讓我重整旗鼓。

整整一個星期,我沒有去過澳門,這似乎證明了,我沒有賭癮。

其實賭癮大致可分為兩類,一種是生理性,一種是心理性。


你有沒有見過生理性的賭癮?我見過。我認識深圳一個農批市場的主任,也是已輸到妻離子散傾家蕩產,但他雖然債臺高築卻有一份穩定的管理層工資,因此每月仍有錢小賭。

每天有空閒的時候,這位農批主任就會全身發癢,心急如焚,甚至坐在辦公桌前手指會發抖。這時候不管是麻將、六合彩、打撲克、甚至窗外下一台路過的車輛牌號是單數還是雙數都會拿來與同事賭,一定要有賭才能讓他情緒平復下來。

有次他邀我打麻將,那天中午我在家裡睡覺,興趣不大,結果午睡兩個小時,他打了數十個未接電話,發了不下十條短信來催促。幸好手機設置的是無聲狀態。

至於結果輸贏,贏了當然最好,就算輸了也沒關係,因為他覺得這一天又滿足的度過了。

這是生理上的賭癮。大部分賭徒則是心癮,我也是。


所謂心癮,跟毒品的心癮不同,賭博的心癮其實不是尋死覓活的自暴自棄,相反甚至可以說目的是“進取”,其實是由一種最根本的願望構成:就是想靠賭翻身,已經產生了心理依賴性。

不管已經輸了多少,輸了一大半的人寄希望能贏回來,這是心癮;

輸到走投無路的人,明知贏不回來,卻想贏一點改善困境,這也是心癮;

明知網賭和地下賭場是騙,卻寄希望於小概率中贏一把就跑,報復莊家,讓卡裡存款偷偷增值,這是更無藥可救的心癮。

至於我,此刻意識到了債務壓力會把我壓垮,所以採取一種逆流而上的激進策略去盤活公司債務,但我的終極目的還是澳門,不賭我認為沒有活路,這肯定是心癮。


(道一D似是疑非的大道理, 其實只是歪理)


曉瑩姐妹的貸款已經到了一部分,我三姐也打了幾十萬元過來,珠海徐總的120萬元貨款也付清了,於是,我們開始進貨,鋪開一場“澳門+鋼材市場”這個組合式的賭局。

鋼價正在下跌,這時候大部分經銷商都愁著手裡貨發不出去,所以我們迅速在兩天內就購進了八百多萬元的貨物囤入惠州的倉庫,開始面向惠州當地和河源、潮汕方向批發。

我採取的是平價策略,就如網路報刊說的一樣,賣一噸鋼材的利潤相當於賣一個盒飯。而我,已經把利潤設定為每噸超過1元便可出手。目的就是資金流轉,和等待後面兩個月市場價格能夠反彈。

雖然鋼價每日仍在小幅度下跌,但我並不害怕。就補倉而言,當日虧本賣出一百噸,仍然可以第二天用更低的價格補進來,真正的輸贏在下個月。


這樣一周的運作,雖然供應商們每日仍在不停地催款,但我每隔兩三天總有小部分貨款支付,有時候就開遠期支票,仍可以平息他們的情緒。

公司債務狀況果然好轉了。

一日,光明揚帆和大鵬結伴而來,我強撐場面,向他們簡單介紹了一下公司囤貨批發的狀況後,大家一起在三樓的海鮮酒樓吃午飯。

他們三人是為了退股的欠款而來,因為還一直差他們100萬元沒有付清。光明問:“海洋,這幾天公司帳面如果能活動的話,能不能先把尾款給我們退了?”


“近期真的很難!現在鋼市行情不好,我們資金周轉很慢,能不能再等到年底?”我說。

“行吧!那就年底。你最近澳門那邊怎麼樣?”光明問。

他們已經知道了澳門賭廳退股的事情,但是具體退股的原因他們並不清楚,我當然不會細說。因此我說:

“最近都在小賭,一直在用幾十萬的碼糧迴圈賭,澳門我下一步還是想做點賭廳項目,但等公司的業務恢復正常再說。”

所以他們來深圳一趟,看到的仍只是我們虛假繁榮的表像,並未瞭解到實情。


二十六


在這場新一輪的組合賭局中,好兄弟易軍開始被我牽連進來。

易軍比我小幾歲,原來是深圳一家鋼貿公司的業務員,去年才開始離開公司單飛。在生意上,我和易軍已經合作了差不多十年,彼此非常瞭解,可謂是兄弟般的聯盟。我們經常在貨物資源上共用,易軍的實力沒我強,因此有時我又會在資金上給他一些支援,作為他生意談判的後盾。

但是易軍一直不清楚我在澳門的事情,我也不敢告訴他,畢竟澳門這個圈子與他完全無關。

這批囤貨中易軍也傾力支持了150萬元,相當於約400噸的鋼材,而且從未向我催過款,他知道我最近資金緊張,還一直以為是出口的貨款尚未結算回來。

一個末路的賭徒,終歸會把身邊人一個一個拖下水。


(超級仆街, 連累埋身邊的朋友同合作伙伴)


輸了4萬多的時候,我下了一口5000元,荷官派給我的位置兩張牌,正是一對A。

莊家檯面只是一個7,玩家此時肯定要選擇分牌,於是我又加注了5000上去,將兩張A分開,並加買100元對子。

荷官繼續派牌,結果派給我又是兩個A,但按金沙規則卻不能繼續再分了,等於我手頭有四個A,兩門牌卻都只有12點。

後面連續派出的四張牌都是公,包括派給莊家的一張K,莊家17點。

如果A能繼續分牌的話,這把我應該是拿了四門21點,加上對子就贏了2.4萬左右,結果卻變成輸了1萬。

這個結果讓我非常鬱悶,感到這個規則不公平,特別是對於投注大的賭客,一個回合往往會決定整場的輸贏。

所以此局過後,我立即起身,轉移到了永利的萬利賭廳。


在萬利帳房買了35萬籌碼後,一轉頭就在21點臺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就是上回用1.5萬打回1000萬,一戰成名的臺灣客。

他正在2000元的臺上戰鬥,但檯面籌碼不多,只剩下五六萬。看起來戰績不佳。

我剛剛換場過來,需要先做熱身,因此我選擇了旁邊的1000元台坐下,同台的只有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眼鏡小夥子,像霍斌一樣性格很溫厚,容易與同台的賭客溝通合作。因此坐下來後,我們共同在贏錢,我很快贏回了在金沙賭場輸掉的5萬。

隔壁的臺灣客已經輸完了,他悶悶不樂,起身從懷裡掏出長方形的錢包,去帳房刷卡購買籌碼。

過了一會兒,他手裡拿著20萬籌碼過來我們的賭桌旁,但並沒有坐下,而是在身後觀戰。他應該是對自己的運氣不太自信了。

見我和眼鏡小夥勢頭旺,臺灣客開始跟在我們後面下注。眼鏡小夥開了兩門,我開了一門,於是臺灣客在每門後面跟著押5000。

我們前進的勢頭仍在繼續,我又贏了三萬多,臺灣客下注比我們大,跟著押注也贏了七八萬。


臺灣客的風格一向是排山倒海,見勢頭占了上風,他於是開始下重注,將檯面推爆。眼睛小夥每門買的是2000元,我買的是每注3000元,於是臺灣客在後面跟押每注2萬。

撲克就像長了一雙眼睛一樣,重注投下後,牌路變得很差,總是派給我們13點、14點,我們馬上連輸了兩口。

臺灣客於是在尾門坐了下來,他獨自開了兩門,決定要憑自己技術與莊家再較高下。

他每門下注1萬或2萬,我和眼鏡小夥仍是保持兩千三千的投注。

臺灣客在21點上當然算是一個高手,否則也打不出上回那驚天動地的一場仙局。不過運勢差的時候,就算21點名人堂的高手們也同樣會輸錢,只不過不知那些名人們是否也有過輸到流落街頭的經歷。

21點是一個需要玩家之間默契的遊戲,運勢差的人往往會拖累整台人。

莊家被臺灣客點旺,他檯面的20萬籌碼很快輸完,我也輸了兩萬多回去。


“他媽的,今天又輸了230萬!又被人家像豬一樣劏!”檯面已被清空,臺灣客站起來憤憤地罵了一句。我發現他的性格比較外向,在人前說話和做事完全不會顧忌。我就從來不會在賭場內公開喊自己輸了多少錢。

臺灣客拿出錢包,把幾張銀行卡都翻出來看了一遍,一邊皺著眉頭回憶,很快他確定卡裡錢應該是都刷光了。

於是他拿起手機,坐在賭桌前打電話求援,說話聲音不小。

“姐?有沒有空?對,我在澳門。你方便現在轉20萬港幣給我嗎?行,10萬也行,好的,我明天就回去。”看來臺灣客跟我一樣,也有一個經濟實力一般但卻傾力照顧弟弟的姐姐。

我和眼鏡小夥子繼續投注,但運勢已經變得平平,我檯面籌碼總是維持在40萬以下。

臺灣客的錢很快到賬了,他又去帳房刷卡取了10萬出來,但重新坐下後,這個10萬僅僅用了十五分鐘就宣告輸完,還拖累我輸了兩萬進去。


我和眼鏡小夥子對望了一眼,感覺到臺灣客運氣太背,今日他不是合適的戰友。

“他媽的!今天怎麼這麼背!”臺灣客自己也知道,他用錢包拍了一下賭桌,但卻並不服氣,抬頭望著我說:“只能看看我的下屬手上有沒有錢打來救急了!”

他繼續用手機撥打電話:“DAVID嗎?我現在在澳門,你手頭有多少現金?轉過來給我救救急,行!20萬夠了,好的謝謝!”

這就是從神壇上走下來的臺灣客。他那套兇悍的進攻打法一直為我所欣賞,但他輸錢之後表現出的毫無自製力,也讓我心裡歎息:唉!天下賭徒都是一個樣!


二十七


用1.5萬元在數個小時內贏1005萬元,雖然我沒有去過全世界的賭場,但憑我的經驗判斷,全世界單場在21點賭臺上能創造這樣的神話者不會有幾個。

眾目睽睽之下,神話的締造者臺灣客第二輪打電話借來的20萬籌碼,又在十幾分鐘內全部輸光。

這與他的打法有關,也許更是他的神話將註定會在以後不停地誤導他。因為他總是用最後的一點籌碼全部曬冷,試圖複製那一次的驚天逆轉,但再次成功太難!

徹底輸完,臺灣客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地提起放在座椅後面的手提包,快步離開了賭廳。


我和眼鏡小夥子面面相覷,這位高手的中途加入,也連累我們輸了不少錢。我檯面還剩下32萬籌碼,眼鏡小夥子更是所剩無幾。

“他的運氣好背!”眼鏡小夥說。

我默然。也許臺灣客有一天還會逮到第二次機會複製神話;但更大的可能,是他會在第二次機會到來之前已輸得無力回天。

他走了,只是莊家已經被他養旺,氣勢洶洶,我們成了被宰的羔羊。我輸了10萬之後,眼鏡小夥已經全部輸完,我於是換到了2000元的賭桌。

沒想到這張台莊家的氣焰仍舊囂張,也許是我的氣場太弱,十幾個回合之後,我的手頭只剩下15萬不到。

我無法保持冷靜了。事實上我一直在一個負能量區裡掙扎,一旦輸錢,各種情緒會控制我的行為,就像一隻爬出了厚殼的蝸牛,毫不設防。

我離開21點賭桌,找了一張百家樂賭台坐下。

一個小時後,全部兵力陣亡。


時間已經是半夜一點鐘,手機沒有短信,小萱和季軍都睡了。我信用卡裡還有兩三萬元的額度,但當時的我並沒有淪落到窮賭鬼的狀態,所以我不會考慮用這點兵力去翻本。我想起在金沙酒店已經開好了房,於是打的士回到酒店裡睡覺。

明日睡起,要籌資並不難,只不過那是一條細細的紅線,是我自己劃定好的本不該逾越的紅線。

第二天早上十點,我在酒店裡睡醒,先給季軍打電話。

“昨晚範總提貨的數字,你把它發到我的手機上。”

範總是潮汕人,在惠州經營一家鋼材門市,這幾天他每日都在跟我們提貨,昨天提了兩車,大概50萬元人民幣的貨款。

“好,你那邊怎麼樣?”季軍問。

“輸了!我得再組織幾十萬今天贏回來!”我說。

失望至極,但卻麻木。這是季軍聽到消息後的心態。停頓了一會兒後,他問:“利息今天該付了,怎麼辦?”

“放心,今天不管輸贏,我都會先把利息解決!”我說。是的,利息必須按時支付,這是一條導火索,萬萬不可點燃。


一大早打電話催款很不禮貌,所以我在房間裡耐心看電視,等到了中午十一點,接通了範總的電話。

“範總,昨天提貨的數字你收到了嗎?”

“剛收到,我下午安排付款到你們對公賬上。”他說。

“你能否一會兒轉現金給我?今天我們對公帳戶提現不方便。”我問。

“也行!你把卡號發給我。”這個圈子的人性格都比較爽快,他一口答應了。

我吐了一口氣。我自己剛剛苦心經營好的一個債務良性迴圈局面,一旦被破壞,又會像一個堆砌的沙堡一樣崩塌。所以今日只能贏,決不能輸。

事實上我已經做好打算,範總轉過來的50萬元人民幣,我只能動用其中20萬元,剩餘的30萬元只是作為心理依靠而已,下午5點前必須轉出去支付利息。

錢很快就到賬了,我從床上起來,在洗手間裡慢條斯理地刷牙洗臉,刮鬍子。對著鏡子裡乾乾淨淨的自己,我突然發現今天不知該去哪裡賭好,也不知該賭什麼才好。


(我看到這兒, 不禁爆粗起來!)


這個金沙,永利,金沙城,凱旋門,無論是百家樂還是21點,每一個賭場都在吸我的血,我無力對抗它們。

我的秘密被這裡的公關和賭場監理掌握,每次他們一刷我的會員卡,就知道我是個已經輸了幾千萬元的濫賭鬼,內心充滿嘲諷與鄙視。

今天時間緊急,我應該換一個場地,我必須找一個有心理優勢的地方。

想了一會兒,我決定去新濠鋒賭場,那裡有阿強他們公司的一個賭廳。在我的回憶中,只剩下這個賭場我還是總體贏錢的,是一塊福地。

下樓出門刷出了30萬元港幣後,我坐上了的士,在車上打電話給阿強。

這個時間他正在睡覺,被我的電話吵醒,迷迷糊糊地問:“你又在澳門?”

“嗯。我今天要救急,等下去新濠鋒先還你30萬,你再簽出來給我,可以嗎?”

對阿強而言這當然不是壞事,他同意了。


“你穩點打,我睡完覺過來。”

新濠鋒是澳門一個老牌的賭場,孤零零的一棟樓,但人氣很旺。我乘電梯上樓,來到了阿強他們的賭廳。

30萬現金委託公關交給阿強,又重新從帳房簽出30萬的泥碼。這是一個手續,便於阿強支配自己的簽碼額度。

時間很緊,我的精神壓力很大,兩小時不到,檯面又只剩下7萬多的籌碼,輸了二十幾萬。

我去洗手間裡稍微平復了一下心態,重新出來選了一張沒有人的賭台,這張台已經開了十幾口,看起來路子很清晰。

一場驚豔的決戰又要開始了,就在這張賭桌上。只不過我並非主角,只是配角。

經歷這場決戰之後,我卻對百家樂徹底死了心,我承認自己無法戰勝它。


※ 洪七公的掌法


現在急也急不來,賭廳辦公室裡有電腦,下午5點之前我可以把30萬元人民幣轉回去給季軍,吩咐他用網銀支付利息。至於我,則必須留在澳門用這手頭的7萬籌碼贏回來,至少要保住公司債務流轉的局面。

運氣開始好轉了,我開了一個9點,贏回1萬;

緊接著又開出一個8點的閑,贏回2萬。

賭本重新恢復10萬以上。

有個穿著暗黃色夾克,看起來四十五六歲,短平頭瘦高個的中年男子一直站在我身後觀戰,他在抽一支粗大的雪茄,雪茄的煙味時不時飄進我的嗅覺裡。

我又押了一口1萬在閑上,荷官準備派牌。


“等一下!”雪茄男子喊了一聲,他把手中一個長方形的10萬籌碼押在閑上,但並不坐下,只是雙手抱肩,仍舊站在我身後看牌。

這個動作,顯示出他的緊張,這是他的最後一個籌碼。

荷官派了兩張牌過來,我把牌重合在一起拾起來,第一張面牌是個2。

我把牌橫在手上,慢慢地向右拉開,看到一個平頭的橫線,於是停止了動作。

平頭橫線,而且橫線比較寬,不是3就是7。

我把第二張牌放在桌面上,從側邊慢慢掀開,只要起角,這局我們就是9點。

“三邊!好的!”雪茄男子眼尖,在身後用喉音低聲贊了一句。他的緊張情緒釋放了。

這把贏了,我贏1萬,雪茄男子的10萬變成了20萬。


牌路還是很整潔清晰,我又押了一注8000上去買莊,雪茄男雙手按在賭桌上沉思了十幾秒,雪茄還在他的右手指縫間燃燒。

他把兩個10萬的籌碼全部押在莊上,一個泥碼一個現金碼,仍是給我看牌。

我開出一個7點,但荷官開出一個6點,直接叉燒,我們又贏了。

雪茄男子現在有了39萬的籌碼,他把凳子拉開,開始坐在座位上。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仔也跟著坐在他旁邊,這人是他的洗碼仔;另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實人站在他身後,那人是他的跟班。

飛了兩口牌,出現了一個單跳的牌路。

我押了5000上去。雪茄男目測了一下我的籌碼數,這是張30萬限紅的賭台,他數出29.5萬押上去,限紅打滿了。

“我來看一把,兄弟?”他想自己看牌,禮貌徵詢我的意見。

“行,你看吧。”我說。


他看牌跟我相似,很認真專注,意念很集中。這把他又是9點,我們贏了。

這幾把連續曬冷下來,他的籌碼已經有68萬左右。

雪茄男夾起煙吸了一大口,眼睛盯著螢幕思考,他轉頭對我說:

“兄弟,我想把把都推30萬,你要下多少就跟我說一聲,一起加在裡面,行嗎?”

我心想,這種打法夠狠!但我贊同這種勇氣,因為百家樂就是個欺軟怕硬的魔鬼,我希望看到同台人身上有這種信心和決死之勇。

“好!”我把1萬籌碼擺在一邊,意思是這把我押1萬,如果贏了,雪茄客就在他贏回的籌碼中抽出1萬給我;如果輸了,他就可拿走我桌面這1萬。


他押了30萬上去,開牌是個5點,但莊家三張牌只是2點,我們繼續在贏。

氣勢完全是一邊倒,牌路隨著我們的心意在走,平均是贏三口輸一口,或者連贏四口才輸一口。

雪茄男子把把都是30萬推爆,檯面籌碼增長得很快,公關不停地幫他洗碼,他的籌碼數量已經超過200萬。

我已不是從前的我,如今我沒有底氣也不敢冒險,勢頭正旺時卻沒有膽量推上去,最高下注也僅是2萬。我的檯面僅僅有20來萬。


二十八


“大哥,看來你今天贏500萬沒問題!”我坐在7號位,伸出大拇指向2號位的他致意。

“呵呵,在澳門都輸了六七百萬了,贏五百萬也不夠啊!”他說話的語氣平穩,很鎮定。

我心想,這讓我真心感到慚愧。我比你年輕,輸掉的是你的幾倍,如今下注卻沒有這個膽,我錯失太多收手的機會了。

繼續開牌,我仍是沒有膽量推大註上去,不過這靴牌已經快結束了,荷官從牌靴裡抽出一張黑色塑膠片。

牌局結束,雪茄男子的檯面有270萬籌碼,我的檯面有25萬。

穿制服的賭廳保安用透明的塑膠箱提了一盒50萬和100萬面額的大籌碼過來補充,荷官洗牌,等待下一局的開始。

還需要幾分鐘的時間,他耐不住寂寞,拿了幾萬籌碼去旁邊的台小試了一下,結果很快輸完,又乖乖回到這張賭桌坐下。

新牌切好了。雪茄男子對我說:“兄弟,你不要走,我們倆包台,把限紅升到80萬行不行?我還是把把推滿,你要押多少就跟我說一聲,抽水全部算我的。”

有人幫我抽水當然不錯,一局下來可以節省萬把塊錢,於是我說好。

雪茄男子吩咐公關經理過來,把賭台的投注限紅調高到2-80萬。我倆檯面加起來有接近300萬的籌碼,這個要求公關經理當然是同意了。


新的一局開始,飛了十幾口牌之後,雪茄男子抽了一口煙,問:“買莊嗎?”

“買莊!”我把2萬籌碼擺出來放在一邊。

他用牙齒咬著粗粗的啡色雪茄,雙手猛地把幾個長方形的塑膠籌碼推了上去,80萬。這個動作很豪氣,充滿自信,讓同桌的人感到放心。

贏了,乾脆俐落。

賭局很刺激,身後不少人圍觀,有人沉默觀戰,有人竊竊私語。

一隻手輕輕拍了拍我的右肩,阿強不知何時已經過來了,他也站在身後觀戰。

每一把莊贏我都不用抽水,算是占了雪茄大哥的一點小便宜。不過這點小錢對他無所謂,因為第二局我們依舊是勢不可擋,他的80萬平均三口能夠贏兩口輸一口。


我突然發現他這種打法有點與昨晚的臺灣客相似,把握勢能,強勢進攻,有異曲同工之處。

但臺灣客的打法像是一場軍事進攻行動,在21點臺上分為四門圍攻,排兵佈陣,遇到敵方主力反擊時則稍作退縮;敵方敗陣時則以摧枯拉朽之勢趁勝追擊,重點在兵法和衝鋒。

雪茄男子的打法則更像是一場武俠小說裡的高手對決,是單打獨鬥。特別像是洪七公的降龍十八掌,每一掌都是蓄滿了陽剛之氣,與敵手掌對掌,內力對內力的勇猛對抗,不避讓,也沒有虛招。

在他元氣充足的狀況下,邪派的歐陽鋒著實不是對手。

他檯面的籌碼已經超過500萬了,剛輸了一口80萬,雪茄男點燃了一根新的雪茄,面對著電子螢幕在分析牌路。

站在他身後的老實男人忍不住開口說:“老闆,別打了吧?”

雪茄男沒有轉頭,他裝作沒聽見,繼續分析牌路,然後又推了一口80萬上去。我也跟上2萬。

又連續贏了兩把,籌碼總數已經超過650萬。


五十多歲的老實男人又開口了,他擔心好運遲早會到頭。這次他忍不住去拉雪茄男的胳膊:“老闆,別打了,不如走吧?”

雪茄男子煩他囉嗦,抓起幾個一百萬的籌碼,轉身作勢要敲老實男人的頭,但他臉帶笑意並未下手。老實男人是為了他好,大家都知道。

雪茄男子扭頭問坐在一旁的洗碼仔:“我們總共輸了多少錢,算上去年?”

年輕的洗碼仔早就心中有數,他回答:“680萬左右。”

檯面是650萬,這麼說他馬上就能一雪前恥了,我很羨慕他。

他繼續推了80萬上去。洪七公恢復了元氣,掌法中內力淩厲,一幫邪魔外道不是他的對手。

連續贏了幾口,他的檯面已經有860萬。

這局牌僅僅開了四十口不到,正是牌局的一半。

“我不打了,兄弟!”他早有此意,所以果斷地站了起來,說,“你多贏點,我走了!”

洗碼仔雙手幫他把檯面籌碼抱起,拿去帳房兌換現金。

圍觀眾人作鳥獸散開,我檯面也有42萬的籌碼,算起來在新濠鋒只贏了12萬。

阿強點了一個果盤,他坐在賭廳門口的茶几沙發上,吩咐一個女公關叫我過去。



“怎麼樣?心服口服了吧?”他用叉子送一塊西瓜入口,冷笑著問。

我知道他這句話的意思,我的心事被他看穿。事實上所有圍觀者都會這樣想,為雪茄男讚歎,卻為我惋惜。

“都是剩下十萬,坐在同一張台打,人家十萬贏了860萬,你的十萬隻贏了42萬,你還想以後怎麼打?”阿強說。

我真的很懊悔。雪茄男走後,我一直心事重重。我得承認,無論在21點台還是在百家樂賭台,我永遠都無法有他和臺灣客這種膽氣,無論碰到多好的運勢,我都不可能用十萬八萬贏回一千萬!但是,我的賭本越來越小,往後也就只有這麼多賭本了!

而我在還有兩千萬賭本的時候,用這類打法的嘗試,無論是我和霍斌還是季軍小武一起,每次搏命都無一例外全軍覆沒。

在賭桌上,你永遠不知道幸運之門何時才對你開放,或許永遠不會開。

再也贏不回來了。


“他這種打法,大概一千次只能發生一次。除非他以後不來,如果他再來澳門,以後還會輸得很慘。”阿強肯定地說。

“但是能把握住這千分之一的機會,確實能夠翻身。你錯過了這一局,以後很難再碰到這麼好的機會。”他說。

我心裡承認,因為我腦裡想的也是這些。

往後的日子裡,我所能組織的賭本根本不夠我嘗試一百次,或許十次都不夠。要想用這種拼命的打法在有限的次數裡發生小概率事件,數學上幾乎不可能。

我突然覺得很累,不想賭了,想去阿強的辦公室休息。


時間是下午四點左右,我在他的辦公室用電腦轉了30萬元人民幣回去,這月的利息總算如期支付了。

阿強來了個貴客,聽聞是重慶某上市公司的老闆,他匆匆離開辦公室去給客人接風洗塵。

我獨自一人呆坐在他的辦公室裡,疲憊而又沮喪。今日,我不是被一場慘敗擊潰,而是被一場勝利徹底擊垮了。

休息了一個小時後,我仍是不得不走出賭廳。我有任務在身,我必須把我的信用卡數贏回來,再把範總打過來的貨款重新補回公司。否則,勉強度過了今天,明日我依然會面臨難關。

我不得不賭。

假設你的狀態不投入,沒有信心,沒有勇氣,看不到前景,更覺得毫無樂趣,你覺得能賭贏嗎?

因為我就是這種狀態。


如果說從前總是抱著一冀希望,寄望於碰到一條好路或一段好運來翻身,縮減虧空的話,那以前在百家樂台前還是興奮的,賭博仍是刺激的。

但現在我終於知道,機會不會來,即便來了,我也駕馭不住。

在我頹喪的思緒當中,我檯面的籌碼逐漸在消失,很快跌到了20萬以下。

很快籌碼又跌到7萬多了,我被打回最低谷。

時間已經接近晚上八點,我不想再呆在這個鬼地方,今晚我想回到家中。

阿強的電話打了過來:


“海洋,我希望你在澳門不要每次都輸到身無分文,希望你多少能留下一點錢帶回去,不管你是公司應急也好,家用也好。你能不能聽我的勸?”

好吧,既然好友規勸了,我總得聽一次。我於是把兩萬五籌碼拿給公關,讓她去幫我兌換現金。在賭廳裡,客人未還清“碼架”(借款)前,輸錢時簽出的泥碼一般不給兌換現金,但阿強已經提前在電話裡和帳房交代過了。

我把兩萬五千元鈔票胡亂塞進褲袋裡,把剩餘的5萬籌碼全部推到閑上。

荷官把兩張閑家的牌推了過來,又用那塊寫著“莊”字的紅色小塑膠板把莊家的兩張牌壓住。

其實我思緒仍在游離。我眯著眼睛盯著荷官胸前那塊紅色塑膠塊壓著的兩張牌,那是莊家的牌,是我的敵手的牌。

我總覺得那兩張牌裡有陰謀,面目猙獰,蠢蠢欲動,魔鬼在陷害我,它一定是個9點!


我手裡拿起兩張閑牌,第一張面牌是個黑桃8。第二張牌被我重疊蓋著。

“公啦!”身後的女公關妹子討好地幫我叫。

公?公就輸了!莊家可是9點!我心裡開始緊張起來。第二張牌一定要求到個A,否則我就輸了!

我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把兩張牌慢慢搓開,是個J,我的牌是8點。

“好嘢!”番禺籍的公關妹子在身後叫好。

完了!我心裡哀歎。

女荷官把壓住兩張牌的塑膠塊拿開,單手迅速地把兩張撲克翻過來,在桌面上平鋪。

一張9,一張K,莊家9點!

我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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